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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荼蘼(下2)


虽然已读懂萧史的眼神,我还是……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这……不可能!”比我更惊异的,是身旁死死盯着碗中一团血珠的述律赤珠。她的脸色,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看着她如残败破叶般的容色,我却毫无胜利的欢欣。

        不过是,两败俱伤。

        身后有人揽住我。我知道是耶律楚,却没有回头。

        “你们是兄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不该……不信你……”

        听着这温柔的话语,感受这温暖的气息,一向爱哭的我,总是流不完眼泪的我,却似乎,已经无泪可流。

        “没错!”律妃猛然醒悟,嘶声道,“你二人既是兄妹,有何不可示人?为何宁死都不愿说出真相?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萧史被她这话一震,神色有些慌乱。

        律妃盯牢萧史,发出连连逼问:“你从前在大汗跟前自称是渤海旧宫里的乐师罢!一个伶人能连杀数十侍卫?要知道黄总管的武艺也是宫里屈指可数的!你们兄妹,到底是什么人?伺机来到大汗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萧史刚被铁链放下,还很有些虚弱。面对律妃的连番质问,我以为他必据理力争,谁知他却只慢慢垂下了头。

        像是被掐住的喉咙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律妃的话语沉沉如锤:“大汗,不轨之心,只恐比私情更可怕!”

        耶律楚从我身后走出,莫测高深地端详着萧史。

        萧史抬头看向耶律楚,在他的逼视下眼神有些散乱:“我知道大汗早有些疑心我了。”

        耶律楚淡淡道:“确实。在回宫后赤珠向我揭发之前,我并不曾疑心你同真真的关系,却着实疑心你的身份。你从前隐藏得很好,可以说无懈可击。但越是喜怒不形于色,越是叫人捉不住把柄的人,往往越不值得信任。”

        萧史的身形有些委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大汗真是洞若观火。我的确……不是什么乐师。我若说出身世实情,恐怕是比与女子有私更重的罪名。”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痛向我伸出手来:“真真!”我立刻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只是我这可怜的妹妹,只知父亲是渤海人,还不知家中已遭剧变。她又是个死倔的脾气,只怕她知道了要……我自知死罪不可免,还望大汗你莫同她计较,仍然爱惜她……”

        耶律楚的目光轻落在我脸庞,双眸笼罩在雾光里:“我当然爱惜她!”

        “若不是她被人所害,我也不会这般心急暴露了自己的武艺。”萧史紧握着我的手道,“其实我是……萧错的儿子。”

        耶律楚一惊,立刻崩紧了身体,沉声急问:“渤海第一大将萧错?”

        “是,正是被黑鹰军屠灭了满门的萧错将军!”萧史惨痛道,手指突然狠狠掐捏我的手,“可惜我萧氏满门,能留下的只有她了……”

        “啊!”不防手上一阵剧痛,我禁不住蹙眉凄喊了一声,诧异地看着萧史。

        “真真!”身后却是耶律楚带着隐痛的呼唤,“你……竟是萧将军的女儿?”

        律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神色像是兽类保护着最后的领地:“原来如此,此二人断不可留!萧错一家为大汗所杀。他的子女暗潜入宫,定是来替父报仇,谋害大汗的!”

        萧史似被律妃说中,颓然道:“初时我……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见到这妹子后,却……后来大汗异常宠爱她,她也对大汗心生爱慕。我……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家里的情形……也实在不能再……”

        耶律楚疼惜地看着我:“她确实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她曾告诉我,家里还有父亲,还有兄长,还有……”他突然停下,像是再说不下去了。

        “渤海亡国之事天下尽闻,她怎会不知?那萧错在渤海王投降之后仍不肯降,一支孤师杀我契丹上万兵卒。他的子女怎肯屈服于契丹?只怕这女子早在心底怨极了大汗,只等有机会对大汗下手!”律妃的双眼恨得血红。

        耶律楚微微摇了摇头:“若真真有心害我……早有机会了!”

        我想起和他微服同去游荡的那夜,心底异常疼痛。耶律楚上前来从萧史手中拉过我,扳过我身子硬对着他,眼中一抹黄连之苦直入心底:“我并不想要。萧错将军刚强不屈,一军忠烈,实是我平生景仰之人!当时我破城入帐之后,才知将军竟已被先头军灭门。如此将才不能为我所用,一直深以为痛!没想到,今日却见到萧将军后人!”

        他的手带了深重的歉意,想要抚上我的发际。我神色虚弱,一侧身已避过他。他的手徒然伸出,凝固成一个尴尬的姿势。

        “真真!人已死,再难回天!但我必倾我所能,再修你父亲之坟,极尽他死后哀荣,封赏你一族之人,光耀你萧氏门楣!”

        我充耳不闻,疲惫地转身。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陷在谎言中这样久。如今,我又变作渤海女子萧真真!谎言堆叠着谎言,虚情掺合着假意!何时才是尽头?

        在我转身离开的同时,律妃已走到耶律楚面前跪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耶律述律两族本是同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渤海王族与我述律一族世代为仇!一样是耶律家族的仇人!萧错乃渤海王族之忠狗。他为我舅父亲手所杀,早已结下血海深仇。大汗哪!你为这女子,竟要置述律耶律两族于不顾吗?若没有我舅父,哪有大汗今日?父汗在时,也曾说……”

        她话未说完,耶律楚已然发怒:“你不要屡次以父汗压我!不提此事便罢,提起我便问你,陷害真真的种种证据,是你费心搜集的罢!她妃离宫中之人,也是你收买的罢!她还不过是个孩子,哪里是你的对手!你虽貌美聪慧,却如此心机狠毒,连一个我宠爱的女子也容不下。我因你是父汗旧人,述律家的女子,才看重于你。虽未备极荣宠,但这天福宫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侧妃!也算是对得起你!”

        律妃眼中的光芒完全黯淡了下去,像是滚热的火油瞬间跌落在冰水里,半晌脸上才滑落下一道泪痕,连声道:“我的心机狠毒,不都是为了大汗吗?大汗宠幸过的女子,我可有害过哪一个?但这女子不同,总有一天,她要害了大汗哪!天福宫里既已有我为侧妃,为何费尽心机再立这女子?立了这汉女朝中会有多少臣子非议?可笑如今她又变作渤海人!上京旧族本就对大汗重用汉人和渤海人极为不满,如今更是……当日她吐血昏去,大汗为何苦问巫医她是否还能怀妊?你从未因子嗣之事如此烦心。只怕是等她一朝生育,便要母凭子贵了罢!”

        这母凭子贵四字刺在我耳中是如此尖锐。我既不能为人母,又无福消受这荣极之宠,更不愿成为眼前这个人孩子的母亲。

        耶律楚眉心一震,没有回答。

        律妃却毫无缘故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花季繁花开败后,那最后的那一朵花,如此孤独,如此绝望。

        “故王妃……是叫做素颜罢……没想到,死了的人,还有这样大的力量……我若有一分像她……”

        耶律楚的脸色忽然就如冰霜冻结。他冷冰冰道:“你忘记了……不许再提故王妃……”

        律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花季最后盛放的花,叫做荼蘼。荼蘼花开,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荼蘼花尽,人世间,再无芬芳。

        耶律楚背转身,他的眉目间留存着淡淡的忧伤:“我也……留不得你了……你回上京娘家去罢!”

        律妃的脸上是一片死寂的无望,呆呆的,忽然却向我望来,眼神带着不甘和傲然之气:“这下……你可称心了……”

        我只静静地看着她:“……都不过是……作茧自缚……”

        她摇了摇头:“大汗知道我的性子。若是从前赶我,我一定不痴缠……但如今,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了……”

        耶律楚转身看着她。律妃失神的双眼里落下连串的泪珠:“我已经……有了身孕……只可惜……不是你希望有孕的那一个……”

        烛火猛然狂跳,牢内阴凉难耐。耶律楚和一旁冷眼旁观的萧史同时怔住。萧史骤然看向我,神色竟比方才被识破身份时更惊诧。

        而耶律楚死死盯着律妃,像要把她整个人吞进双眼中一般:“……有孕了?……”他的眸光闪烁不定。

        “是,大汗若不信,可请巫医来查!”律妃的脸上含着屈辱,有一丝的痉挛。

        耶律楚静默片刻,微咳了一声,眸光深沉如海:“多少日子了?”

        律妃冷冷答道:“便是大汗前些日子宿在我宫里时……有的。”

        耶律楚点点头,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如此……甚好……你无须跪着了,回宫里养胎去罢!无事不要再出宫来了。”

        虽然我痛恨律妃,恨不得她立刻死掉,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如此冷酷的父亲。突然唇角就带了一抹笑,律妃啊,费尽心机,你又得到了什么?也许我自己,曾经也一样不过如此。

        我冷冷地看着,看着耶律楚打发了律妃,看着阿碧等人惊恐万状地被拖出去,还声嘶力竭地向我求救——我的心,竟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胸膛里装了一块石头,好像这些事与我丝毫不相干。

        耶律楚叫人来架走萧史时,我才有了一丝感觉:“别……杀……我哥哥!”他向我温言道:“如今我怎会再杀他?我要送他去养伤,你放心便是。”

        我木然道:“请容我也退下罢!”

        他拉住我:“真真!”我双眼只看着自己的脚面。他眼光带过四周的侍卫,终于轻声道:“好罢,你先回去。我得空就来看你。”

        在侍卫的引领下,我麻木地向狱外走去。光线突然撞进时,我的双眼只有一瞬的不适应。昏黄的暮色中,死狱外升起不能遏止的冷风,肆意地停歇在宫墙、树梢,一群乱鸦扑棱着翅膀胍噪着,揉碎了整个天空。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爱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是希冀不到的海市蜃楼。

        或者,世上本没有爱,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又或者,我的爱,早已凋零,是那朵上一个花季里开败的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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