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媾和(中)
“传书给三王子,就说海东青已射落,可以放鹰了。”
“是,裴将军!”
随从退下后,仆从老李才急急上前道:“公子太冒险了……”
裴青只静静坐着,擦拭着手中长剑。
老李接着说:“那英义也定非什么善类,竟要公子替他担这杀兄之名,大王子一派之人怎肯善罢甘休!”
“他们不肯罢休,才证明这场戏演得好啊!”裴青淡然一笑,“何况你知道,这是交易。”
老李摇摇头,浑浊而衰老的双目浸满了忧郁:“如今合府只剩了公子……公子你可不能……”
“老李,你的话……太多了。”刷一声长剑入鞘,裴青已立起身来。
老李叹了一口气:“如今老奴说什么,公子总是不肯听了!方才陈大人又来催过,说是大帅急要公子回去呢!”
裴青看了一眼这忠心的老奴,低声道:“叫马夫备马罢!回去之前,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老李忙问:“公子要去何处?”
“紫蒙川。”
刚牵马走出马厩,那个灰色身影已经又像幽灵一般出现,半惊诧道:“驸马爷着这满身缟素,要去何处?”
裴青停下脚步,冷冷道:“勘察。”
陈主事堆起笑来:“下官无事,不如随驸马爷同去?”
“不用了,陈大人还是早些歇着吧!”裴青已牵马要走。
“哎!”陈主事上前,正拦在马前。他却恍然不觉般:“驸马爷,我可是奉命保护您……”
裴青已面有怒色。老李赶紧上前:“陈大人放心,有老奴陪着公子,一定速速归来……”
“哦?”陈主事脸上又挤出一丝笑容,“依小人看,驸马还是早些回大营,免得大帅着急担心哪……”
“陈大人请让开……”裴青懒得与他多说什么,一脚已踏上马镫。
这陈主事却还不肯罢休:“驸马爷这是……要去祭奠什么人罢!若是公主殿下知道了……”
裴青伸鞭拨开他,压低了声音切齿道:“你尽管去报与公主知道!”又道:“还有,我的将衔是从三品云麾将军。行军在外,休得总是驸马爷长,驸马爷短!”说罢白衣一飘,已跃上马背自去。
一旁老李已是大惊失色,忙向这陈主事拱手作揖:“陈大人休怪,我家公子就是这脾气……”陈主事已气得满脸肉都在抖动,见那裴青已拍马向前,于是恨声发泄道:“我好歹也是……正三品主事……不敬我也罢了……仗着自己是驸马,这般倨傲!不想想裴家早不得势了!不过是长得清秀,靠着女人才……”
猛地一下,他已被什么东西掷倒。刚喊出一声“哎哟”,一柄长剑已架在他肩头。原来是裴青掉头回来。他修长双目中怒火熊熊:“接着说呀!怎么不说了?”
这陈主事已吓得面无人色:“将军……饶命!”
裴青一脚踹开他:“快滚!”
不看这蠢货的狼狈相,转身上马急驰,却发现自己更加狼狈。
因燕国公主和亲遇袭事,裴相全家获罪,幼子却独得免。更令天下人惊羡的是,大明宫一双帝姬艳名传遍天下。燕国公主出降回纥,他竟然得尚皇后之女宣城公主,还深获圣上宠幸,不过十九岁,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
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疾驰整日,才来到紫蒙川外。
大哥,就是在这里被契丹人杀害的罢!心爱的女孩,也是在这里,被烈焰吞噬了年轻的生命!
寂寂的紫蒙川,雾蔼沉沉。沿着长河边搜寻,空地上一大块焦黑的泥土,还留有灼烧的痕迹。满眼的泪,已忍不住落满雪白的衣衫。秀长的双目,蕴满伤痛与悔恨。握一把焦土在手,心已化成灰烬。
若是我再勇敢一些……若是那时没有顾虑,抢了她就走……只因这不够勇敢,竟铸成弥天大错!
第一次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的吻,从不曾忘记,而第一次的离开……竟已成永诀。
“青……”依稀的,还是她微带了羞涩的低唤……
那时候,他已情窦初开,而弄玉,还是不解风情的女孩。
她性子很倔,她有时很傻。下棋一定输,输了一定耍赖。赖不成一定哭,而哭了,他一定会心疼……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一个微笑,就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最爱梨花。梨树下,她眸子澄清,肌肤莹白。轻触她的额头,掠夺她的唇瓣,她却好奇地睁大了眼——“弄玉,哪有这样瞪人的?闭上眼……”
她乖乖闭上,须臾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突然逃开了,嘻嘻地笑,丝毫不觉他心里的挫败感:“青,你做什么?好怪呢!”
见他丧气,又上来拉着他的手:“别生气,我不笑了,要做什么都依你……”
于是也促狭起来:“弄玉……小兔子……给我看看……”
“什么?”她的表情,讨好而娇憨,“你送我的小兔子么?在梦仙宫里呢!”
“不是……衣服里面的小兔子……给我看看……”
她仍是不懂,却带了少女的狡黠,从他不自然的表情中猜出了什么……“你这个……坏蛋!”远远逃开了,烟霞色的衣裙飘散在风中,长发里落满梨花瓣,教人分辨不清,这美得难舍难收的是梨花,还是那洁如梨花的女孩。
仿佛不过一夜间,女孩忽然长大了,还有了专讲男女大防的教引嫫嫫。再不肯跟他过于亲近,连手拉着手,也会脸红。曾经一直在心底暗想,弄玉她,是不是像我爱她一样也爱着我?还是只被动地承受着我的爱?直到握住她在掖廷狱中用生命绣成的额带,歪歪斜斜的每一针,都是她的深情。他知道,她女红那样差,一直是个连如意结都不会编的笨姑娘。
立在焦土上伸手入怀,绛红的额带一直贴在胸前。把它取出来轻轻戴在额前:“弄玉,你可觉得……好看……”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说得那样郑重,好像自己能做得了主,转身却已背弃了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弄玉,你在地下可想念我,可责怪我,为何死去经年,魂魄竟不曾入梦来?还是只能期待着,他日黄泉相见,另一个世界的面对……
可纵然再面对你,如何对你说出一路走来的一切?若是再面对你,又如何忍心不说出这一切,而安心去欺骗你?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一生,是否只能彳亍独行,只能在心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试着将你藏起,藏到任何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青……救救我……”紫蒙川里,一定曾响起少女无助的凄喊。仿佛真的听见,徒然伸出双手,弯成保护的姿势,久久的:“弄玉……我来得太晚……”
然而上天入地,何处再去觅她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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