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靠近一点点
从上锦镇回麟城之后,霍斌给幼清打了一次电话。
之前霍斌老担心她的这桩婚事,这次和江鹤齐相处了半天之后,言语中已经放心不少。
大学班级群里,指导老师开始催毕业设计。
今年夏天幼清就要毕业了,这段时间她也异常忙碌,周家爷爷的生日却不得不去。
周斯言早就在一个月前提醒过她,这次必须得回家。
如果她还是周家孙女的话。
说好的,爷爷摆寿宴的前一天回家。偏偏不巧,天下大雨。
幼清独自收拾了东西,拦下一辆车直接去周家。周斯言浑然不知,下班之后开车过来蘅水湾这边守株待兔,一直在等,却不料兔子一直不来。
他在这里等得不耐烦,司机下车撑伞,替他推开车门。他才站定,雨伞四周布满密密麻麻的雨帘。
这时从后方驶过来一辆摩托车,溅起一地的水花。
司机想要替周斯言遮挡都来不及。
冰冷的水珠迎面扑来,周斯言闭了闭眼,眼中压抑着忍耐。
罪魁祸首一脚跨下车身,摘了头盔,整个人都在雨里。一头短发被浸湿,脸上全是水,却高兴得语无伦次,像个傻子。
“你你你……”
麟大音乐系见的那一面,邬奈对幼清的这位哥哥可真是时时刻刻惦念,连在乐队排练时的兴致也没想他时的兴致高。
原本还想着找幼清打听一下他的联系方式,至少把微信或者电话给要来,好问问清楚,小哥哥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呀,打不打算交女朋友啊,你看我怎么样……
邬奈头一回动心,一发不可收拾,跟中了邪似的。
她正在大雨中想要同周斯言叙旧:“你好你好,我们之前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
她一腔热血,只为注视眼前这个人。
“我叫邬奈,幼清的朋友……”
周斯言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脸色沉得可怕。
一旁的司机不断在给邬奈使眼色,让她别说了。
邬奈正要上前,被周斯言乜斜了一眼,莫名心慌。
周斯言看也不看她,回到车内带着火气给幼清打电话:“你在哪儿?”
“周家啊。我看天要下雨,就早点回来了。你在哪里?”
周斯言:“……”
你给我等着。
他难得亲自去接人,这人却不给他面子。
幼清对周斯言那边的一切浑然不知,只觉得回了家,却更加不自在。她见过了爷爷,又碰上刚回来的周律。父女俩见面,一个尴尬,一个冷漠。
幼清喊了周律一声,周律例行公事般问她在江家过得好不好。
幼清敷衍地点头,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与外界隔绝,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保留着她走之前的样子,没有人动过。房间地处偏院,跟主院之间相隔一道长廊和花圃,当年霍歆与周律之间的感情出现罅隙,恩爱不再,霍歆就带着幼清搬到了这里。
幼清的生母霍歆在周家即便称不上是一个禁忌,愿意提起她的也没几个,除了替周家打理花圃的老花匠,与霍歆艺趣相投算是忘年交。去年凛冬时节,老花匠也去世了,幼清便再难从他人口中听到有关霍歆的只言片语。
幼清出生时,霍歆与周律的感情已经生变,她没看过父亲对母亲好到无微不至的样子,故而常常怀疑老花匠口中所说当年亲密无间恩爱两不疑的故事,是不是他编造的。
老花匠说,周律曾为了霍歆去芭蕾舞团埋伏,送花送甜品送音乐剧门票,使尽浑身解数为博得佳人一笑。
说霍歆生日时,周律恰巧在外地,被周老爷子扣住护照、身份证,他弄了一张绿皮火车的票,颠簸两天两夜到她跟前只为说声生日快乐。
说周律跟情敌打架,命不要了,但霍歆不能不要。说周律为了霍歆流血,为了她把周家闹得天翻地覆,一定要娶她。
霍歆这样背景全无的人,除了周律,周家没人喜欢她。后来,连周律也不喜欢她了,她就失去了可依附之物,逐渐枯萎凋零了。
人心易变,本就不是长久的东西。
霍歆嫁给周律两年后,怀上幼清。在偶然的机会下,她得知外面已经有人给周家生下了长孙,叫斯言,男孩已经三岁多。
她大悲大恸,又能拿周律怎么办呢。无非是自己搬去了偏院,连争取挽留都不曾有。
霍歆这样的女子,看似柔弱,实则要强,再也不会为周律低头。
她将幼清抚养长大成人,如同安排给自己的必须要完成的一项任务。等幼清渐渐地大了,她浅浅松懈,厌世之心越发深刻,积郁成疾。后来,她在浴室里用一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彻底斩断了与周律的纠缠。
幼清因霍歆的缘故,自幼不讨周家喜欢。她又喜静,不爱去主院蹦跶,跟周家人更加显得生分。她自小不喜欢周家,觉得这个大大的房子其实很压抑。霍歆死后,她回来的次数就越发少了。
周斯言向来看她不顺眼,只有他们两人在的时候,常恶语相向。想必自己搬走之后,他也能自在很多。
可幼清没想到,每次家族聚会或是每逢长辈生日,总是周斯言过来提醒,嘱她回家看看。
幼清有时候觉得,或许是他许久没捉弄她了,心里憋着什么坏主意。
~02~
周爷爷六十三岁散生,办得不大,但场面也小不了。
周氏集团是文娱产业的龙头老大,旗下艺人众多。
各媒体闻风而动,埋伏在周家附近,虽然进不去,但也能抓拍到不少边角小料。
幼清跟爷爷说了生日快乐,送了礼,就自觉地退到一边去吃东西了。周斯言今晚带着女伴,幼清远远看了几眼,没走过去打扰。
周斯言从昨天起就阴阳怪气的。
昨天幼清下楼时,外面的雨还没停,花圃恒温的环境里种植了许多绣球。她捡了两枝,准备带回房间,就看见周斯言从外面回来。他衣服上有水渍,头发好像也沾湿了。
幼清不明所以,被他瞪了许多眼。
直到今天,周斯言好像也还在生着气没缓过来,关键是幼清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周斯言身边的女伴叫许灵,家世也好,虽然远远比不上周家,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较于一般的女孩,她已经有了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许灵喜欢周斯言,却不认识周家的二女儿。她挽着周斯言,却见周斯言的目光频频往别人身上拐,心中难免气愤。
顺着周斯言的目光远眺,她看到的是一个穿素色长裙的女孩。美则美,看着却没什么气势。
周斯言跟生意上的人聊了起来,许灵扭着腰肢走到幼清旁边。幼清拿糕点,许灵也拿糕点,不偏不倚,正好抢的是她手中的那一块。
来者不善。
幼清笑了,她虽然素来在周家没有存在感,不讨喜,但除了周斯言,旁人还是第一次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来针对她。
她捏着雪白的瓷盘没有松手,看向许灵:“只是一块小点心,那边还有。”
许灵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成了一个同别人抢点心的人,上不了台面。她本以为自己一出手,对方就会相让,谁知道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女孩却同她起了争执。
“你们在干什么?”周斯言走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松手,发出一声脆响,瓷盘应声而碎。
声音不大,附近离得近的几个客人看过来。
幼清是陶艺专业的,心疼那个碎了的漂亮盘子,耳边是周斯言的叱责:“你丢不丢脸?”
他不过几个字,幼清却像挨了一记耳光,骤然清醒过来,在爷爷的生日宴上同一个外人抢夺一块糕点,说出去是有够丢人的。
服务人员快速赶来清理了污渍,地面马上恢复了整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幼清却抬不起头了。
她自昨晚回霍歆的卧室待了半宿,对这个周家的憎恶就更多了一分,这会儿看向周斯言的目光里那些藏了许多年的情绪已经不加掩饰了。
这个大她四岁的哥哥,是当初刻在霍歆心上的刺啊。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肩膀被人以不轻不重,却让人觉得不可挣脱的力道揽了过去。
在幼清最好的梦里,也没奢望过,有一天替她解围的这个人,会是江鹤齐。
“怎么了,干吗低着头,挨训了?”语气轻松又带着点亲昵,问的人似乎倾注了无限耐心与宠溺。江鹤齐歪着脑袋贴近幼清的脸,打趣她。
即便知道只是做戏,演给别人看的,幼清却无法抵御这样的温柔。他要替她出头,她又何必拒绝他的好意。
“不小心摔了一个盘子。”
江鹤齐理了理她被晚风吹拂到肩上的长发:“摔了就摔了。”
“大哥,我堵车来迟了,先带幼清去给爷爷拜寿。”他看向周斯言和许灵淡淡笑道,“待会儿得空了再来和大哥商量商量这个盘子要怎么赔。”
他携着幼清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远,一张俊脸上似笑非笑的深情让许灵莫名心生忌惮,虽不识他身份,却被那一身气势所慑。
听他叫周斯言大哥,许灵忐忑地问:“他是谁呀?”
周斯言避而不谈,只告诉她:“刚刚跟你抢盘子的那位,是我妹妹。”他说到末尾那俩叠字时,冰冷的神情分明缓和了一分,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小丫头片子,长大了,也有人撑腰了。
~03~
爷爷的这次寿宴,幼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同江鹤齐说,不准备麻烦他跑这趟,借口都在心里编好了,就说江鹤齐去外地出差,赶不回来。周斯言说她撒谎成精,一点也不冤枉。
却怎么也没料到江鹤齐会凭空出现。
周爷爷旁边围着的都是长辈,江鹤齐走进人堆里,向席上的老人祝寿。从小养成刻在骨子里的做派,不卑不亢,仿佛什么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幼清看得出,不仅爷爷,包括她的那些叔伯,都觉得十分满意。
至少有江家的排面在,装也得装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来。
幼清与江鹤齐再次寻了一个僻静角落与世无争地填饱肚子,却还是被人寻到,一个豆丁似的扎两个小辫儿的女娃娃扯了扯她的长裙,软声软气地叫她:“小堂姑……”
幼清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小孩。
她有许许多多的叔叔婶婶伯伯伯母之类,有亲的,大多是表亲,她连人都认不全,这些人也不稀罕她。如有楚河汉界,各自在各自的地盘上待着。
幼清蹲下来,朝小孩笑道:“你是不是认错人啦?带‘姑’字好老,不如你叫我姐姐。”
“奶奶说要叫你小堂姑。”这是个听大人话的豆丁儿,大人怎么教,她就怎么学,怎么也不肯改口。
幼清好笑地仰头看江鹤齐:“好像捡了个亲戚。”
江鹤齐轻轻弹了弹小孩肉嘟嘟的腮帮,转头瞥见幼清覆着淡淡腮红的脸颊,也伸手过去掐一掐。幼清受到惊吓,瞪他:“你干什么?”没有一点威慑力。
江鹤齐松手:“好软。别生气,我就试试手感。”
“囡囡,你跑哪儿去了……”穿旗袍的女人过来把小孩牵在手里,如同才看见江氏小夫妻,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幼清哪,真是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幼清一头雾水,如同孩子叫她小堂姑时一般迷茫。
“这就是江四吧?”江鹤齐在江家排行老四,对方语气熟稔,又露出点长辈对晚辈的威仪。
幼清突然记起,这位似乎是她的几个表婶之一,平素没有往来。如今稀里糊涂被认了亲,她看看身边的江鹤齐,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缘故。
江家正如日中天,谁不想替自己多铺一条道。
幼清拉了拉江鹤齐的手腕:“我刚才贪嘴吃撑了,你陪我去后院走走?”直接打断了来人想要叙旧闲聊的话题。
江鹤齐依言跟上,意外地发现,他这个小妻子也不是那么软弱可欺。
余光里还能看见那个抱着孙女的表婶面露不悦,江鹤齐问幼清:“不怕得罪人?”
已经吃饱喝足的幼清因他今晚意外的到来心底生出一丝窃喜,心情正好着,回答得有些孩子气和任性:“有你在这里,当然不怕。”
江鹤齐笑了,这话怎么就听着让人觉得这么舒坦呢。
太顺耳,太……
太深刻地觉着,今晚没白跑这一趟。
深夜两人回蘅水湾,幼清窝在副驾驶座上打了会儿盹,睡醒时看见江鹤齐的侧颜。他双目注视前方,手搭在方向盘上。
幼清问:“你困不困,要不我陪你说会儿话?”
这个时间点对江鹤齐来说称不上晚,他还精神着,却想听听她的声音。
“你说。”
“你是怎么知道爷爷今天做寿的?”幼清问。
“我妈提醒的。”江妈妈一直致力于拉拢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特地让江鹤齐过来献殷勤。
江鹤齐反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你?幼清认真地在心里想了想,因为他们的婚姻如同契约,也只是契约。她的爷爷于他而言,是个陌生人。倘若她和他是真正的夫妻,不分彼此,理所应当,她的至亲就是他的家人。
可他们不是。
连周、江两家所谓的联姻,都是她求来的。
幼清往上提了提搭在身上的毯子,脸庞落在灯光的阴影里:“不想太麻烦你。”
江鹤齐舒坦了一晚上的心情,忽然就不那么舒坦了。他找不到症结所在,怎么会轻易被一个小丫头左右了情绪,索性将话题转移:“你说,我巴巴赶去给老爷子拜寿,又开这么久的车送你回家,算不算你欠了我的?你是不是得感谢我?”
幼清说:“是。”
“那你不得表示表示?”他想到她在读的陶艺专业,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恬不知耻地索要,“我要礼物。”
幼清说:“好。”
他再三补充叮咛:“要你亲手做的,这样才有诚意。”不知怎么,突然就是很想要她的一个杯子。
他说的,幼清全答应了。
~04~
等过了几天,幼清挑了个好天气,外出捡了堆叶子,打算动手做要送给江鹤齐的答谢礼物。
麟大寝室里条件有限,不太方便,她就把准备的材料和工具收拾好,一并带去了蘅水湾。
正巧江鹤齐昨晚住在这边,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幼清一进屋就发现餐桌上放着的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外卖盒,才送来不久,饭菜冒着腾腾热气。
江鹤齐听见开门的动静,叼着牙刷从洗漱间冒出一个头,看见是幼清又缩了回去。
三分钟后出来,他坐在餐桌前眼神涣散,头发竖起小小的一撮呆毛。幼清看得有趣,拼命忍住想要帮他把呆毛压下去的冲动。
“早……”江鹤齐说话还带着鼻音。
“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幼清问,“不用去公司吗?”
“昨晚谈了个大单子,给自己放一天假。”
“助理大人不催吗?”幼清对江鹤齐身边的一位助理印象深刻,上了点年纪的男人,正直古板,永远不苟言笑,据邬奈的小道消息说,他曾经辅佐过江父。
江鹤齐喝了口水:“随他催,今天我是自由的。”
幼清说:“借厨房一用。”
江鹤齐耸肩:“夫妻共同财产,你随意。”
幼清在橱柜里找出一口圆墩墩的粉绿色小锅,崭新的,十分可爱,是江母给他们置办的。
“用来煮叶子有点可惜了。”幼清说。
“你这是要……”江鹤齐端着碗跟在她身后,有点好奇。
“做礼物。”
“嗯?”
“那天答应送你的答谢礼物呀,现在就做。”
做陶杯要用锅吗?江鹤齐满腹疑问,盯着幼清搁在旁边的亚麻布缝成的小袋子,他打开看,里面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树叶。
幼清说:“我动手能力一般,会做的东西不多,就送你自己做的书签好了。”
“虽然简陋,”她斟酌着夸自己一句,“但我觉得还是比较漂亮的,你别嫌弃。”
江鹤齐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送杯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隐隐有失望的感觉,他要什么样贵重的杯子没有,却偏生惦记上了周幼清的。
读初中那会儿,非主流横行那一阵,少年少女们手中捧着马克杯相赠,心照不宣,明白那个浪漫的隐喻,一杯子就是一辈子。赵岑宇和蒋跃都给自己暗恋的女生送过,江鹤齐在旁边不解风情地起哄,觉得实在没意思,吹了声口哨,就拽着书包跳下围墙闪人,恕不奉陪。
现在见鬼了。
时光倒退十年不止,他起了青涩少年的心思。
他朝自己脑门上拍了一记,暗道,想什么呢你。
他草草扒两口饭,扔了碗:“书签我也要,礼轻情意重。”说辞都替人家想好了,他都觉得自己贴心。
幼清把小布袋子里头的树叶倒出来。
“你挑一片你最喜欢的,”幼清提醒他,“选叶子脉络比较清晰的那种。”
江鹤齐挑挑拣拣,选中一片菩提树叶。
“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用小锅烧水,幼清说:“特别简单,煮叶子。”
往水里加强碱,不一会儿就有一点点刺鼻的气味飘出来,幼清打开厨房的窗户透气。
江鹤齐跟在她身边打转。
读书时的手工课,他从来没认真过,现在看幼清做书签却觉得新奇,总要凑近再凑近,看个究竟。
幼清见他这样看重,反而觉得紧张起来,再三强调:“真的就是一枚特别简单的叶脉书签,我送你这个,会不会太敷衍?”
江鹤齐说:“我还挺喜欢这种书签的。”
他没哄她开心,讲的是大实话。
说起来,读高三那年,他曾经在篮球场看台的座位上捡到过一枚书签,莫名喜欢。
赵岑宇当时还觉得奇怪,没明白他四哥什么时候对那种小玩意儿感兴趣了。江鹤齐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就是合眼缘。
那枚书签如今仍夹在他书架上的某本书里。
江鹤齐跟幼清说起这个事。
幼清把叶子捞出来,正在用刷子仔细把叶肉刷掉,无意中说:“我以前掉过一枚书签,是用学校的香樟树叶做的,没什么特殊的,但那天立秋,就在书签上写了一句‘腐草化为萤’,好做个标记……那其实是我想要送给一个暗恋的学长的,但是始终不敢送出去,后来就不知道掉哪里了。”
“腐草化为萤,有什么寓意吗?”他问。
“那时候正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心思隐晦又肉麻,大概是想告诉他,立秋到了,遍地腐草化成漫天的萤火虫,像星星坠入人间那样闪耀……他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叶子呈现出清晰的脉络,处理干净了,只需要晾干了再进行护贝就好。
幼清说:“得等个一天,明天我再拿给你。”
江鹤齐点头,说:“你做的杯子应该跟书签一样好。”
幼清正收拾厨房,水龙头哗哗,没太听清:“什么?”
江鹤齐自觉没趣,他没脸跟幼清讨要一个杯子,憋着不说:“没什么。”
蒋跃和赵岑宇在群里问他今晚有活动没,叫他今晚出去嗨,他看看幼清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幼清听闻之后心里惊讶,除了邬奈,她跟他那帮朋友完全不熟,她一直游离于他的圈子之外,没有想过要走进去,现在他却主动提及,这让她有一种他开始在意她的错觉。
奈何她已经跟周斯言有约。
“抱歉,晚上有点事,就不去了。”
~05~
晚上江鹤齐去得迟,他到的时候,芥末街上那家新开的小酒吧已经人满为患。
这家的老板是个人精,不知怎么慧眼识珠辨识出了邬奈的身份,死活要请他们乐队过来驻唱,把邬家混世魔王的嗓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乐队才弄不久,邬奈正在兴头上,特别禁不起夸。别人夸得那么过分,她自己心里却没点儿数,还以为她那真是把金嗓子,晕乎乎就和老板谈妥了。
她一过来,江鹤齐、赵岑宇他们这帮人不得时常过来捧捧场?老板算盘打得好,这条如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关系不就叫他给攀上了嘛。
江鹤齐听赵岑宇说完个中缘由,笑了笑,仰头看看门口的招牌,简简单单,SMALL WORLD,为你铸造一个小世界。
由于新开张,这几天搞活动,是最热闹的时候。
江鹤齐穿过喧嚣的人群走进去,邬奈大喊了一声四哥,朝他挥手。南边的卡座上都是熟人,江鹤齐一看,发现沈迦宁也在。
他侧了侧头,皱眉问身后的赵岑宇:“沈迦宁怎么回事?”
赵岑宇笑得人畜无害:“我不知道啊,我可没叫她过来。好像是她下午联系了蒋跃,你知道那小子对沈小姐没什么抵抗力,她要来,就带上她了。”
“奈奈他们乐队在麟大演出那次,她找了过来,也是蒋跃给报的信?”江鹤齐问。
赵岑宇耸耸肩,默认了。
“不对呀,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避讳?”
读高中的时候,沈迦宁也爱凑到他们跟前来,江鹤齐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她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何须劳神费心思管她在不在。
江鹤齐说:“今时不同往日,你四哥现在是已婚人士了,不能闹出什么误会来。”
赵岑宇忽然很想见见周幼清,他那位四嫂。
一群人中间只剩沈迦宁旁边还有两个座位,是特地为江鹤齐跟赵岑宇留的。
江鹤齐挨着沈迦宁落座,眼睛却是瞧着斜对面的蒋跃。他一个字也没说,蒋跃却心虚起来。
沈迦宁主动问他,借着由头搭话:“喝点什么?”
赵岑宇最有眼力见儿,直接越过沈迦宁,替江鹤齐点了酒。
沈迦宁被不尴不尬地晾在了一边。
蒋跃趁人不备,把赵岑宇拉了出去,问:“你刚才干啥呀?”他是指为难沈迦宁。
赵岑宇敲了一下他的头:“我和四哥还没找你算账呢!好好的你把沈迦宁带过来做什么!”
蒋跃说:“她想见四哥。”
“那你在中间搭什么线,犯不着,你没见四哥压根不愿意搭理她吗。”赵岑宇忍不住又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你说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她摆明了仗着你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可劲儿使唤你,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赵岑宇点了一根烟,叹气:“咱们这帮人里面就数你最笨,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年纪最小的奈奈都比你精明……”
邬奈唱完两首歌就下了台,让别人接班。酒吧老板跟她过来亲自往南边的卡座上送酒。
结果一群人都没少喝。
江鹤齐一晚上似乎心情不怎么好,喝得有点多,后来就醉醺醺的了。
“四哥,这是几?”邬奈在他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头摆了个“耶”。
“二。”
邬奈笑嘻嘻,眼有点儿花:“错了!这是六!”
赵岑宇把她捞过去:“自己醉成这个鬼样了还想考别人。”
邬奈喝高了回家百分之百是要挨骂的,她也还有点意识,嘟囔道:“我不回家,我去找四嫂凑合一晚上。”
江鹤齐一直都好奇:“你为什么喜欢叫她四嫂?”
“她本来就是嘛。”邬奈说。
“我的意思是……你很喜欢她?”
“那当然,”邬奈随随便便就能数出周幼清许多条讨人喜欢的地方,“她煮的面好吃。”
江鹤齐突然想起上次陪幼清去上锦镇,在霍家吃的那顿饭,她的厨艺确实很好。
他蹂躏邬奈的一头短毛,笑道:“没出息的家伙,一碗面就被收买了。不是说要去她那儿凑合一晚上,还不打电话给她……”
邬奈鼻孔朝天,小声嘀咕:“我看是你自己想给人家打电话吧。”
沈迦宁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
她分明没有喝多少酒,眼睛却是红的。她被冷落了一晚上,除了蒋跃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爱搭不理。众人皆是会看眼色行事的,见江鹤齐不太理睬她,也都抱着观望的态度。连来攀谈的SMALL WORLD酒吧老板见眼前的姑娘十分漂亮,也只多看了两眼,没聊一句。
“我不好吗?”沈迦宁拦住江鹤齐之后,问得太过直接,颇有种豁出去的架势。
众人竖起耳朵,个个都抱着吃瓜的心理,一脸八卦地揣测着江家四少爷会如何应对。
江鹤齐目光中带着审视,脸上是带着点笑的,十分认真地反问沈迦宁:“你有什么好的?”
沈迦宁只觉得喉头一哽,又听江鹤齐问:“你会做书签吗?”
在场十余人皆一头雾水,江鹤齐却飘飘然带着莫名其妙的炫耀姿态说:“就那种叶脉书签,薄薄的,小小的,非常漂亮的那种……”
真是的,一枚书签被他夸得要上天入地。
他看着沈迦宁颠三倒四地说:“那么好看的书签,你一定没看过吧……你看你连书签都不会做,你有什么好的……”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啊。
~06~
邬奈给幼清打电话时,幼清跟周斯言谈得也快差不多了。
见面的地方是周斯言订的,会员制的咖啡厅,装潢精致,环境清幽。幼清按约定的时间到达,周斯言却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周斯言以为她会走,本来不抱希望,赶过来时却见她坐在摇曳翠竹前的座位前,百无聊赖地用勺子挖着前面小碟子里的樱花甜品。
一手撑着头,标准的等人姿态。
周斯言大步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抱歉,来晚了。”
幼清看到他额头上溢出的细细一层薄汗,忽然压下与他顶嘴的冲动,直接问:“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周斯言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喝口水:“七月份你就从学校毕业了,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幼清非常惊讶:“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周斯言冷着一张脸:“我在很认真地问你。我知道你应该没有继续考研的打算,即将面临的将会是就业问题……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幼清看着他,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连霍斌都时常混淆,老以为她还在大二大三,周斯言却记得。坐在幼清对面的这个人,是她从小到大除了周律之外最讨厌的人,却是唯一记得她毕业时间的人。这样郑重其事地约见,坐在一起,同她交流她毕业之后的去向。
自幼清记事起,她同周斯言的关系就是争锋相对的。
周斯言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后就去世了,他被外公外婆抚养,直到周律与霍歆夫妻二人感情生变,周斯言才被爷爷接回周家。他从懵懂的稚儿到长大成人,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存在对霍歆母女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的母亲插足了别人的家庭,生下了他。
他小时候就觉得,他那个同父异母很认生很安静的妹妹,矮墩墩长得像洋娃娃、逢人就笑见了他却不笑的周幼清,一定非常非常不喜欢他。
妹妹那么可爱,却不喜欢他。
从来不跟他一起玩,从来不叫他哥哥。
所以,他就装作自己也很嫌弃她好了,这样一来好像就没那么难过了。
“周斯言,我讨厌你。”幼清说。
“我知道。”周斯言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用叉子搅着面前的意面,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忙了一天肚子是饿的。
“我也讨厌你。”他说。
他接着又说:“我问的是你毕业之后的打算,你还没有回答。”
“有必要向你汇报?”
“我说有必要就有必要。”他霸道起来根本不讲道理,拿手帕擦干净嘴,比她还不耐烦,“不想浪费时间就赶紧交代清楚……”
“我想自己开一间陶艺店,小规模的工作室。”幼清说,“自主创业。”
周斯言想了想,问:“你有本钱?”
幼清断然不会向他开口要钱:“有。”
周斯言冷哼了一声:“做一份具体的规划发我邮箱里,如果可行,就给你投资。”
幼清再次无奈强调:“我自己有钱,用不着你投资。”霍歆人不在了,但留了一笔钱给她。
周斯言不耐烦:“我钱多烧得慌。”
“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幼清问他。
她说话时常温言细语,少有情绪泄露,旁人无从窥见她一星半点儿的憎恶与喜乐。她说得这样波澜不惊,却能在人心里砸下一个大坑。
周斯言沉默下来。
幼清起身去洗手间。
出来时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周律,幼清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站定看了会儿才确定是周律。他同一个陌生女人一道,两人举止亲密地进了电梯。
幼清讽刺地笑了笑。
对于父亲周律,她曾抱有过期待。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懂得了他与霍歆之间的种种纠葛,幼清对周律的感情几经变化,随着周律的冷淡而冷漠下来。到了如今,竟连一点芥蒂都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她曾经甚至差点迁怒到周斯言身上,后来渐知世事,明白周斯言何其无辜。
可周斯言看上去那么讨厌她,所以她也不敢再靠近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以前的事情,幼清按原路走回去,周斯言背对着他,背影看起来有点儿落寞。
“事情谈完了,我走了。”幼清跟他说。
周斯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我吃完了,送你回去。”
幼清就是在这时候接到了邬奈的电话。喝醉了的霸王会撒娇:“四嫂,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呀?我这样回去,我老子会揍我的……你一定要收留我噢……你来接我好不好呀?”
幼清问:“你在哪里?”
邬奈说了等同于没说:“酒吧。”
“哪个酒吧,把具体地址说一遍。”
江鹤齐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脑子当机了的邬奈重复:“芥末街,SMALL WORLD。”
“我马上过来。”幼清说,“你喝醉了,不要乱跑哦。”
邬奈在那边使劲点头。
“跟个外人打电话这么温柔……”周斯言听了直皱眉,他结了账出门,不容置疑道,“我知道地方,正好顺路,送你过去。”
幼清和周斯言到达SMALL WORLD时,万万没想到门口聚集着一大帮人,似乎专程在等她来。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她认识,江鹤齐、赵岑宇,抱着琴叶榕树干的邬奈。
邬奈一看见幼清从车里下来就喊:“四嫂!”然后朝她脚步不稳地扑过来,眼看着就到眼前,却拐了个弯,扑向了幼清旁边的周斯言,“美人儿——”
幼清:“……”
江鹤齐:“……”
赵岑宇:“……”
吃瓜群众:“……”
众人眼睁睁看着邬奈纵身一跃,双手攀住周斯言的脖子,双脚夹在他腰两侧,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再噘嘴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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