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天上挂着稀疏的星子,星子闪烁着微弱的光,灯笼并明瓦灯正高高悬挂在梁上,洁白无瑕的细雪在灯光交晖中飞舞飘落,灯笼一照,好似盐粒撒下。
王府中人走动起来,有人笑闹说话,院中飘渺的传来来悠长的唱腔,以及戏班子热闹的乐声。
此时,王府后院。
莫玉笙突然感觉心脏复苏了一样,开始鼓噪跳动起来。周遭嘈杂的声音,像由远及近的潮水传到耳膜里,让她沉寂昏昏的脑子渐渐清明起来。
莫玉笙心口起伏,她觉得口干舌燥,头脑昏沉,如同喝醉了酒的模样。
这念头一起,她就完全苏醒了过来。
莫玉笙猛然睁开眼睛,立即坐起了身子。
寝室里温黄的灯光柔和而不刺眼,初秋轻薄的丝绢纱窗,如今居然变成了冬日所用的贝壳窗。
屋子里燃了无味的红萝碳,燃烧时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如同敲击金玉而发出的声音。
莫玉笙身子僵住了,她死死盯着眼前太过熟悉的房间,心里满是不可思议。
她不是死了吗?!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更古怪的是她成婚时,明明正值较为炎热的秋日,当时人人都换了薄衫。
她用来做窗帘的也是薄薄的丝绢布料,而非现在的贝壳窗。
现在分明是寒冷的冬日。
莫玉笙伸出手来,细细瞧着自己白皙的手心,她看到白皙的腕子上,那些淡青泛紫的血管。
她伸手摁住脉搏,感受到了脉搏正在跳动。
莫玉笙觉得此事太过玄异,因为她竟然死而复生了!
恰在此时,红药匆匆走了进来,见到自家姑娘呆呆坐在床上。她面色没有半分喜意,只有惊疑不定的神色,好像陷入了什么巨大的困扰之中。
红药满脸不解:“今日乃是姑娘及笄的大好日子,姑娘怎么不开怀呢?”
莫玉笙闻言,不由越发觉得惊奇。
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问红药:“你说今天是我的及笄宴?我今日年满十五?”
她分明十六了,没想到死而复生之后,还多得了一年的时间。
及笄就是十五岁啊,这人人皆知。
红药觉得莫玉笙的话有些奇怪,不过想到方才姑娘喝醉的模样,她心里就明白了。
红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走到梳妆台边,将一面铜镜拿在手中,又走到莫玉笙面前照她的样子。
红药好笑道:“合着姑娘的酒还没醒,都迷糊了!您自己瞧瞧吧!”
莫玉笙忍不住去看铜镜里的自己,此时她已身着一身柔软的鸦角青亵衣,精致的发髻已经全拆了。
她早已发乱钗脱,眼尾脸颊带着酒酣后的晕红,恰好温暖橘黄的灯光一照,越发显得莫玉笙粉面玉颈,眼眸含水,肌肤如雪腻香酥。
莫玉笙抬起玉手扶着额头叹息:“看来我果然喝醉了。”
红药笑了起来,她看着如此迷糊的姑娘,眼神十分柔软:“姑娘确实醉了。好在宴会也快散了,所以我同绿萝将姑娘扶进屋里歇息,果真您一会儿就睡沉了。”
莫玉笙不由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她记得很清楚,她记忆里的那场及笄宴,自己压根没有喝醉,也没有提前回屋。
虽然是同样的一件事情,可是事情发展的轨迹和结果都变了。
莫玉笙因为惊异,忍不住回忆起细节来。
她记起她及笄宴时,自己确实并未喝醉,只是等宾客酒足饭饱,与她告辞后,师兄悄悄将她带到了厨房,亲手下了一碗长寿面给她吃。
在南疆,每到她生辰的时候,父亲都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吃。等进了京城之后,为她做这长寿面庆生的人就变成了师兄。
莫玉笙还记得,那碗长寿面的滋味同父亲做的一模一样,但她又突然有些遗憾。
因为上一个及笄宴发生的事,这一次已经产生了变化,师兄他不一定还会如此用心的替她庆生。
莫玉笙沉浸在回忆之中,想到崔思道,她不由想起她快死的时候见到他堕马呕血,悲痛欲绝的神情。
她心口突然刺痛,脖子也好像有些疼了。
莫玉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触手只有完好无瑕的肌肤,而没有那道要了她小命的伤口。
自己胡思乱想了一番,,她余光瞧见前方的帘子晃动一下。
原是周恒亲自打的帘子,崔思道从飘雪的廊外迈进了温暖的屋里,他就将身上厚厚的鹤氅脱了,递给跟在后边的绿萝。
因崔思道卷袭着外边儿的冷风寒气,所以他站在屋里,想等身上的寒气减退,才走近师妹。
莫玉笙下意识起身,朝崔思道欠了欠身:“王爷安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了?”
她话音一落,崔思道扫落发上飞雪的动作顿了顿,他惊诧莫名的看向莫玉笙:“师妹酒还未醒吗?”
不止是他,屋里的红药和绿萝也看向她,觉得她的举止开过突兀了。
红药呐呐的描补:“想来姑娘还迷糊着呢,所以才同殿下如此见外。”
莫玉笙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师兄宠溺她非常,她因为暗暗的倾慕,也控制不住的向师兄撒娇耍赖。
至于乖乖行礼什么的,她几乎从未向他行过礼,除非有外人在,才装模作样一会儿。
莫玉笙自知自己的行为同往日有些不符,她就默认了自己酒醉未醒的事实。
崔思道抬眼,瞧见她脸颊眼尾都飞红,于是他用熏炉暖了暖手,走向了莫玉笙。
莫玉笙只见他抬起手,朝她脸上摸来。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他单手摁住了肩膀。
崔思道轻笑:“千万别动!让我好好瞧瞧,我家醉鬼的样子。”
他微微低头打量她,一向淡漠的眉眼像山尖雪色被呵了口热气,就完全柔化了下来。
莫玉笙嗅到崔思道身上清淡冷冽的气息,她怔怔瞧着与之前对自己冷若冰霜,刻意疏远的态度截然相反的师兄,一时竟觉得恍然如梦。
这样温柔的师兄,真是久违了。
崔思道抬手,用微暖的手指轻轻抚摸莫玉笙脸上的红晕,摩挲她眼角。
瞥见她漫眼如横波春水,手指触到她柔软嫣红的唇瓣时,崔思道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克制的收回手,着拉住莫玉笙柔软无骨的手,一本正经的问笑道:“看来笙笙果真是醉了,只是没想到你醉了,却还记着向师兄行礼。”
他嗓音柔和,微暖的大手包着她的手,姿态有些亲昵了。
这往日寻常的动作,早已经超过了单纯的师兄妹亲密的底线。
莫玉笙不由自主的想起师兄后来对她说过,她一直会错意了,他对她并无半分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兄妹之情。
既然如此,他们便不该如此亲密无间。
莫玉笙微微挣扎了一下,推脱道:“师兄,天色晚了,我今日有些累,不若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思道却将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他打量着别扭的莫玉笙,低声道:“莫非你是发脾气了,这么不乖。既然如此,笙笙且随我来,我给你一个惊喜。”
莫玉笙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爽快的放开了她的手,从一旁屏风架上取下她今日穿的狐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崔思道熟练地帮莫玉笙系好带子,又轻轻整理好她的头发,这才重新将她的手腕握在自己手掌里,率先迈步道:“走吧。”
他速度太快了,莫玉笙只能被他牵着走了。
出了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就扑面而来。
崔思道从周恒手里接过一把油纸伞,对他们吩咐道:“本王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你们无需跟随。”
周恒等一干婢女自然应了。
崔思道一手打伞,一手牵着莫玉笙的手,慢慢走着。
走了片刻,他就停在了她院子里的小厨房门口。
站在门口时,莫玉笙又想到他曾经为她做的那碗长寿面。
莫玉笙还以为随着自己的死而复生,说不定某些事情会发生变化,没有想到师兄还是带了她来到厨房里,依然要给她做长寿面。
小厨房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火红的灯笼挂在门口,照得飞雪纷纷。
红灯笼的光照到人脸上,崔思道突然侧头看向莫玉笙,语气故作神秘的哄她:“小厨房里有一丰厚的礼物,师妹能猜得出是什么吗?”
他一向老成持重,但现在他因为急于献宝,眼里、唇角便含了几分恣意和急切,让他有了少年英才,意气风发之感。
莫玉笙突然想起师兄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确实算得上少年英才。
想到那碗长寿面,莫玉笙摇了摇头,唇角却克制不住弯了弯,语气轻松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厚礼,我一点也猜不到,师兄能带我去看看吗?”
崔思道轻笑:“我乐意之至。”
他依旧牵住莫玉笙的手不放,带着她走到了厨房里,随手搬了一个小木凳让她坐好。
莫玉笙故作不知,问道:“师兄,你说的厚礼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瞧见。”
崔思道熟练的打水净手,不紧不慢的回答她:“稍安勿躁,过会儿你就知道是什么厚礼了。”
莫玉笙被狐裘裹成了团子一般,她坐在小小的木凳上,手杵着腮帮瞧着崔思道忙碌的背影。
小厨房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他熟练的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面粉,开始和面醒面。
待面醒着,他又开始将一小块精瘦的瘦肉剁成细细肉沫装盘,然后他洗了小葱、芫荽切碎,又洗了新鲜的菘菜切成细细的丝。
这一切又在自己眼前发生了一遍,莫玉笙怔怔的看着崔思道熟练的将肉沫炒熟做成臊子,又见他烧了一壶水,在其中放入油盐酱醋等做调味。
他将做好的面放入锅中,等煮熟后盛进碗后,将臊子、崧菜丝、小葱、芫荽放在那碗长寿面上,然后浇上方才准备的汤。
那汤只用了清水,并未用什么鸡鸭熬制,只是简简单单,却有种朴实而温暖人心的味道。
崔思道将那碗长寿面,放到厨房里的一小张桌子上。
他又准备好筷子勺子,这才对莫玉笙道:“往年都是师父为我们煮长寿面,今天是你及笄的好日子,师兄也为你煮了。你来尝尝味道,看看像不像师父做的。”
莫玉笙心口酸胀闷闷的,她乖乖搬着小凳子,坐在了小桌子面前。
莫玉笙拿起筷子,低头夹起面吃了起来。
已经炒出香味的臊子味道香醇,新鲜的菘菜丝有些脆脆的,十分清甜解腻,小葱和芫荽提味吃起来既爽口也不会觉得太过油腻。
关键是……这味道同父亲做的长寿面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莫玉笙第一次吃崔思道做的长寿面时,只觉得自己满心感动甜蜜,她当时是笑着一口口将那碗面吃得一干二净的。
她现在是第二次,吃这味道一模一样的长寿面。
莫玉笙低头时被那汤面的热气一熏,她双眼酸涩,两颗晶莹的泪滴就忽然落了下来,滴到了碗里。
崔思道见状,心里一紧,他凑近莫玉笙的小脸询问:“师妹为何落泪?难道是我做的这碗长寿面不好吃吗?”
按理说这碗长寿面不可能不好吃。
崔思道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从前他从未下过烹饪过菜肴,但是师父所做的这碗长寿面,他却是亲眼见过了制作的流程。
长寿面制作的流程并不复杂,崔思道早就将它记在了心中,可是做任何事情都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他,却在厨艺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他做完自己先尝了味道,一旦味道与师父做的不相似或者是汤面的味道较差,他都会重新再做一次。
就这样翻来覆去的单独做一碗长寿面,一段时间的练习后,他终于能够将这面的味道做得同师父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于是他今夜才悄悄带师妹来小厨房,特意做给她吃。没有想到却惹哭了她。
崔思道说着便要用手替她擦泪,莫玉笙想到方才他抚摸自己的脸颊眼角,便立即朝后仰了一点,避开了他的手。
崔思道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他眼底微暗,又若无其事的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师妹今日总对他躲躲避避的,好像在刻意拉开和他的距离。
莫玉笙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她自己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发红的眼睛,有些局促道:“并非是这面做的不好吃,而是这味道同父亲做的一模一样,所以我一时心情复杂,才忍不住掉泪。”
她压下情绪,喝了一口汤后,抬头朝崔思道笑了笑,又继续低头吃面,边吃边轻声说:“谢谢师兄今晚的厚礼,我非常喜爱。”
崔思道心里一松,原来她是想师父了。
他瞧着莫玉笙吃面的动作,想到师父逝去时,她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如今过了许久,想到师父他心中亦有些怅然。
崔思道温声道:“师妹还记得吗?我曾在师傅的灵堂前对你说过,师父虽然不在了,但是你还有师兄,师兄可以一辈子陪着你,爱护你。”
莫玉笙将长寿面吃完,她垂下眸子柔声道:“怎么会记不得,师兄说的我都记得的。”
崔思道闻言,忍不住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眉眼彻底柔和了下来。
莫玉笙避无可避,只能被他轻柔的擦拭嘴角。
只是这熟悉亲密的动作,因为后期师兄的冷淡的态度,好像这个动作也变得让她感觉别扭不适了。
她忍不住想,怎么会忘记他承诺的这些话呢?这话既是令她刻骨铭心的感动,也是牢固锁住她的枷锁。
就是当时师兄的誓言太过认真,以致于让她后来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师兄会一辈子陪着她,会一辈子爱护她。
结果没过多久,师兄就无视她的意愿,将她许配给了林渊。
人心易变,不,或许是她当真误会了,师兄是真的将她当成了妹妹了。
但就算是如此,莫玉笙也发现自己对师兄恨不起来。因为他常年的好,常年的用心关怀,直至她香消玉殒的时刻,她也清晰能感受到师兄的悲痛。
或许他过于强势,在嫁人一事上逼迫她,但他对她的好,莫玉笙从未质疑过。
崔思道看着心不在焉的莫玉笙,面上若有所思。
果然,师妹确实无缘无故在疏远她,不知道是在闹什么别扭。
只是他没有立即问,而是对她道:“师妹吃饱了吗?”
莫玉笙点头,朝他弯唇,露出甜滋滋的梨涡:“吃好了,天气寒冷,不如我们回去吧。”
崔思道自然从善如流。
此刻已然到了深夜,湿漉漉的地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崔思道没有再牵着莫玉笙,他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一盏明瓦灯,同她并排走回去。
宴席已经散去,连请的戏班子也散场歇息去了,周遭十分安静,只有她与师兄的脚步声。
莫玉笙忍不住接了一片雪花,偷偷觑了身边手握大权,风光无限的摄政王,忍不住问:“若是有一日我死了,师兄能不能将我葬到父亲母亲身边。”
崔思道闻言面色一变,下意识低斥道:“胡说!”
话已然出口,莫玉笙才发觉不妥,她急忙描补:“是我不会说话,师兄就当我没说!”
崔思道无比正色道:“大好的日子,你不许胡说八道。师兄年龄比你大多了,便是要死也是我先死,根本轮不到你。”
可是先死的人确实是她啊!
莫玉笙也知道这个话题谈了之后,只会让师兄发怒。索性已经到了她院子的门口,她就立即转移话题,摩擦着自己的双手感叹:“真冷,真困。”
崔思道闻言不由加快了脚步。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院子的廊下,一旁的红药立即递过来了两个手炉。
崔思道将伞与等都递给了周恒,然后对莫玉笙道:“夜深天冷,我也要回去歇息了,你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莫玉笙连连点头答应。
她站在廊外,看崔思道转身离开时,他半边鹤氅已经被雪花打湿了,上面还有些许残雪沾着。
方才那把油纸伞,将她完整的笼罩在了其中。
细微处的温情,让莫玉笙很难不受触动。
所以她想通了,往后她也要将师兄当成亲哥哥看待,这样的话,她和师兄就不用再彼此牵扯为难了。
莫玉笙心念一动,她突然朝前方的崔思道扬声喊道:“师兄等一下!”
崔思道立即转身,他看到他的师妹站在廊下,小脸冻得微红,唇色嫣红素齿洁白,她朝他笑了笑,露出甜蜜的梨涡。
崔思道听到她甜甜喊他:“哥哥,今晚你一定会做好梦的!谢谢你今晚给我做的长寿面,你也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她话音一落,自己好像害羞了一样,立即转身快步走进了屋子。
崔思道哑然失笑。
冰天雪地的,他心里却暖了起来,像浑身置身于火炉旁,舒畅又满足。
崔思道回味了一遍莫玉笙方才的话,心里不由发软。
她第一次甜甜的叫他哥哥,真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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