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莠花
阿杳询问兄长黄晔是否想娶佃户女为妻，黄晔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佃户女是第一个让他有旖旎念想的女子，总盼望着能对她好些。谈及佃户女，黄晔一直说她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无论哭着，笑着，都是圆圆的点。她的世界，是黄晔没有接触过的单纯简单，居然会有人因为吃了一口肉，天天追着他问今天要不要杀猪。不过，他很清楚，这件事情阿爹断然不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还会打断他的腿。他是黄氏的长子，终究是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
阿杳安慰他，不妨设想一下，和佃户女成亲后，每天的话题就是围绕着杀猪展开，时间长了，肯定没什么趣味。黄晔用眼刀剜了她一下，让她赶紧滚回去睡觉。
阿杳听话地走了，美美地躺完一夜后，找出了《春秋》来读。《春秋》除了本册薄薄的一卷，还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打开《谷梁传》第一页，“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实是很有道理的话。但是，再往后翻几页，“妇人在家制于父，既嫁制于夫，夫死从长子”，原来，三从四德出自这里。
阿杳笑着把书扔到一边，青璃与幼禾一人捧了一个妆奁过来。幼禾在她身边坐下，挑挑拣拣地询问：“女郎要送哪一件给习家姑娘？”里面不乏她喜欢或者讨厌的钗环首饰。阿杳用余光瞥了一眼，嘟囔着反问，“真送啊？不是全家备一份礼就行了吗？”
青璃坚定地说道：“要送。去年，女郎生辰，习家姑娘单独给了两只明黄的岫玉手镯。”阿杳信然地点点头，“你们选吧，除了西市的那只和田白玉簪，其他的都可以。”
青璃拿出一对金托红玛瑙耳坠。
……
转眼到了习家小女习祢的及笄日。
习氏府上，高朋满座。习家家主习平一早就站在门首，招揽宾客。他生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笑起来憨态可掬，又因为年岁长，颇有几分和蔼可亲。就连襁褓里的小婴孩都乐意抱着他的手指叽里咕噜两句。
习平看重黄承彦，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们几个家主、长子幼时常在一块玩耍，其他的几个嫌弃他不好文墨，只有黄承彦上山捉鸟，下水摸鱼都带着他。他虽比黄承彦长上几岁，心里却是对这位弟弟蔚为信服。
打弱冠之年，习氏长子习祯出世，他就总拉着黄承彦说要结儿女亲家，黄承彦嘴上满口答应，身体上一直也没什么行动。眼见着，黄氏小女阿杳就要从自家儿媳变成别家媳妇，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好在，小丫头自己有主见，取消了那门荒唐的婚事。
习平远远地瞧见老朋友，吩咐身边的管事，“速速去把大公子找来。”他则倾身上前，假意恼怒地说道：“好你个黄匹夫，我不请你，你就不知道多来家中走动走动？”
黄承彦不甚在意，伴着妻子儿女一齐拱手作揖，笑侃：“兄长如今儿女成器，说话都大声了许多。”
习氏一子两女，长子习祯年初已经拜入新野刘备麾下，次女习祧与庞家二子庞林浓情蜜意，现下，幺女习祢也要及笄。
习平转怒为笑，不由得看了看黄晔与阿杳。黄晔芝兰玉树，英伟不凡；阿杳花容月貌，步蘅流芳。两人都是他心仪的女婿、儿媳模样。他搭手在黄承彦的腕上，把黄承彦拉到一旁，正预备细细说道，长子习祯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习祯年方二十，继承了父亲的浓眉大眼，母亲的薄唇小面，一扫平钝老实的形象，漂亮得如若精雕细琢的白瓷娃娃。
他礼数周全，对长辈后生皆是拜了一拜，方询问习平，“父亲有何事要交待？”
习平望向他，察觉现在并非议亲的好时候，遂笑了笑，指着黄承彦道：“你黄叔父是贵客，你且亲自引他去席上。还有……”习平又指了指阿杳，“你妹妹伴着蒯家、庞家的几个小丫头都在闺房，你领完黄叔父把你阿杳妹妹也送过去。”
习祯瞧了阿杳一眼，恭顺地称诺。
男子是外宾，进不得内院，便被安排在中堂的宴飨。黄承彦一走进去，几个叔叔伯伯就围了上来。母亲蔡氏好久没有见到记挂的外祖一家，情真意切地上前问安。兄长黄晔也被仨俩好友捉去说话。徒留阿杳呆呆地立在入口处与习祯相顾无言。
习祯扯出一个笑，温和地说道：“走吧，我带你去阿祢的屋子。”
阿杳颔首。其实，她不太想去。她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世家中玩得好的也就只有蒯娴，旁的不过点头之交。但是，点头之交总比见所未见强，至少，偶尔还能说上一言半语。
习祯走在她的左侧，她保持右侧多一个身位。
“听佑安说，你近来在读《春秋》？”蓦地，习祯有些拘谨地开口。
阿杳淡淡地回答：“是。只随便读了一点。”
“本卷和三传都读了吗？”
“粗略地翻过。”
习祯侧头望她，语气较之前轻快，“更喜欢哪一本？”
阿杳想了想，“左氏。”
“为何？”
阿杳蹙了蹙眉，“左氏长于叙事，内容详尽，看起来有趣一些。”其他的干讲些仁义礼智信的道理，令人头大。
“确也如此。”
然后，阿杳没接话，习祯也没再问。半是无言地走到习祢的房间，大约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间里，少女的娇嗔伴着银铃般的笑不绝如缕。习祯没有见过这么许多的女人聚在一起，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给了阿杳一个眼神示意后，拱了拱手离开了。
阿杳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地敲了三下。
来开门的是庞家小女庞蘅。庞蘅是个自来熟的，瞧见阿杳，便一把将她拉到屋内，挽着她的手，朗笑说：“怎么才来，正说你呢。”听到庞蘅的声音，蒯娴第一个蹿出来，附和，“没错，习姊姊和阿祢都在夸你有胆识。”跟在蒯娴身后，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小姑娘瑟瑟缩缩的，半躲着，惶恐地唤了阿杳一声，“阿姊。”她叫蔡婉，是阿杳舅父蔡瑁的女儿。
她们三人一齐将阿杳拥进了内室。
里面，习家次女习祧正在给习家小女习祢梳妆。习家主母早亡，习祧便是如娘如姐的存在。习祧挽着妇人发髻，习祢尚未加钗，还是总角样式。但是，习祢已经穿上华美的礼服，一件火红的交领右祍曲裾，内衬中衣和襦裙，层层叠叠的，是为三重衣。
习祢是个美人。她有弯弯的柳叶眉，翦水一般的秋瞳，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人也小小的，只有六尺四寸高。
习祢瞧着阿杳，露出一个柔婉的笑，轻声细语地询问：“她们说得是真的吗，你真被阿娴怂恿着亲去隆中退了婚？”
阿杳闻言，转眸去瞪蒯娴，怪她大嘴巴。蒯娴却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直是摇头，“不是我说的。”
习祧粲然，“是阿蘅。她总是在家中听兄长谈起，今日就拿出来说了。”
庞蘅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庞蘅的兄长是谁？凤雏先生庞士元。庞统不是那个人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他会把这么丢脸面的事情一直说？
阿杳有些疑惑，庞蘅突然替她解围道：“阿杳做得没错啦。那个诸葛孔明本就是乡野村夫，配不上她。”
蒯娴应承，“就是。我们阿杳人美心善，博学多识，出身高贵，岂是他一个破落的小门小户可以求娶的。”
阿杳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则，她没有想到蒯娴会如此夸赞自己，二则……她拧了拧眉，不解地反问：“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退婚是认为诸葛先生配不上我？”
蒯娴与庞蘅呆住。
半晌，蒯娴掐了掐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不要乱说话。”
阿杳却置若罔闻。她并不在乎什么乱七八糟的虚名。既是她的过错，也不好叫他人承担。她绽开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半是诚恳，半是坦白地说道：“真要论及配不配得上，也应该是我配不上诸葛先生才对。”
阿爹说过，要在合适的机会，报答别人的恩情。
蒯娴满脸的不敢相信，“你在妄自菲薄什么啊！”
阿杳的手背快被她扣出印子。
阿杳吃痛地拍了拍她的指头，语笑嫣然地继续说道：“先生是潜藏于渊的龙，有皓月之明，我不过是岸边的一朵莠花，除了看上去光鲜亮丽一些，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龙总有一日会跃飞于天，莠花却一辈子只能待在泥土里。等到那个时候，世人便不会在乎曾经萦绕在莠花周围的那一点萤火之光了。”
“所以，我是为了不让自己日后显得黯淡，才决定退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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