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背道而驰的师徒
事实证明，真理永远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
当王超在一天之内连续4：0零封白峰和林笠之后，世界乒坛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未来已来，华乒主力层已经正式改朝换代。
他们普遍认为，王超虽然年轻，但他这两场球打出来的优势过于巨大，比分过于悬殊，这说明王超的真正实力已经全面碾压林笠和白峰，形成了后来居上的态势。
但远在帝都看这两场直播的蔡国栋却并不这么认为。
至少是不敢确认。
当时陪他一起看球的王文栋问他：“这下子，王超的奥运单打是不是稳了？”
蔡国栋点点头，又摇摇头，想了想，笑道：“别急，让我再看两个月。”
为什么要再看两个月呢？
因为八月初有世界杯，九月底有世乒赛，华乒教练组几十年来始终认为，公开赛与三大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公开赛打的好，并不代表你三大赛打的也好。
王超打的一直是公开赛，而奥运会却属于三大赛。
所以蔡国栋还得看看王超怎么打世界杯和世乒赛。
而另外一个影响蔡国栋判断的因素则是，他认为表面上4：0的比分并不能证明双方的差距真的有这么悬殊。
事实上，任何两个选手第一次正式交手时，都很有可能出现这种胜负一面倒的情形，至于谁胜谁负，那绝不是硬实力强的一方必定获胜的，而是会受到各种各样意外因素的干扰，充满了随机性。
也许恰好球风相克。
也许你的某个招数他恰好不会处理，但其实他只需稍微练练下次就能处理好。
也许他今天恰好状态不好。
也许他今天单纯只是运气不好，被你连续打出太多擦边球，而恰好他心态又不够好。
唯有两个选手交手的次数足够多，他们的胜负关系才能稳定下来，因为那时候双方才是真正知根知底的，也可以排除掉绝大多数的干扰项，只从最根本的硬实力上决胜负。
而今天这两场球，王超是怎么赢的呢？
打白峰的时候，是白峰先出的招，但王超完美破招，在那之后，白峰就完全落入了算计，被他牵着鼻子走，在王陆没办法临时下场指导的情况下，白峰直到最后被淘汰，都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
而打林笠的时候，则是王超从头到尾都算死了林笠，虽然林笠中间有反抗，有制造不确定因素，但终究还是没能脱出王超赛前准备的范围。
这两场球真正能证明的是王超的智慧吊打白峰林笠以及他俩背后的教练，而不是王超的实力可以完全碾压白峰林笠。
事实上，在上午白峰输掉之后，他的老师王陆就第一时间找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下次咱们别剑走偏锋了，跟他好好打一场实力球看看，我觉得有机会。”
而孙天龙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安慰输球的林笠，但他同样在思索应该如何帮助林笠击败王超。
今天以前他是没有思路的，但看完这场球他反倒有思路了。
他认为，王超挡不住林笠的进攻，这其实算是一个致命的漏洞，若是围绕这一点做文章，好好的构思一套完备的战术，或许下次输的就是王超了。
至于在另外一张球桌上跟王超同时开始比赛的范小东，被孙天龙彻底遗忘了……
好吧，说遗忘有点夸张了，实际上应该叫放养。
范小东打水鸟鹰这样的强敌，孙天龙的选择是根本不去指导。
随队出征的程爱民教练倒是提醒过孙天龙，在得知孙天龙不想指导时非常吃惊，并主动表示自己可以代劳，但孙天龙礼貌的谢绝了。
他是故意的。
秦华昌大概希望范小东出道之后一场不输，惊艳天下，并且直接登顶，因为这代表着极度的荣誉。
毕竟王超也是出道至今外战一场不败的，秦华昌有强烈的好胜心，他希望自己的弟子能跟上王超的脚步，甚至做的更好。
这可以理解。
但孙天龙却觉得，这些细节真的不重要。
因为归根结底，很多年后，世界乒坛回首去看某个选手时，要看的绝不是他出道多久不败，而是他盖棺定论时最终取得了多少成就。
孙天龙自己刚进国家队时是非常不受重视的，内部考核输过无数的球，但时至今日，谁还记得那些事情？
所以孙天龙反倒觉得，刚出道的时候输几场并不是坏事。
范小东之前是战胜过一次水鸟鹰的，那么这一场范小东本身就应该是心理优势，同时，从纯技术上，范小东对水鸟鹰同样是优势。
在这种情形下，孙天龙认为，如果范小东还需要自己来场外指导，那也未免太逊了。
如果最终范小东赢了，那么范小东的独立作战能力和自信心都会有很大的提升。
如果最终范小东居然输了，那么他得到的教训将会非常深刻，他自己就会反思，一旦想明白输在哪里，他最终的获益或许比赢了更大。
孙天龙把华乒当前的局势看得很通透：范小东无论如何是上不了年底奥运会的，所以他的目标一定是四年后的下一届奥运会。
那么当前范小东的输赢其实真的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战斗力提升上去。
孙天龙甚至很希望范小东多碰几次王超，因为这样的话，范小东就能尝到被同一个人牢牢压制的滋味了。
王超还这么年轻，可以压范小东很多年，只要范小东不崩，未来的成就就会无可限量。
以前秦华昌在任，这些话他不好说，但如今秦华昌走了，孙天龙自然要按照自己的理念来施展抱负。
……
事实上，孙天龙的执教观念之所以与秦华昌有如此巨大的分歧，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秦华昌当年的执教理念是事必亲躬，巨细无遗，恨不得从第一个发球的姿势到最后一个接球的方式都给你全部定下来，让你打球变成做多选题，比如，对方发短下旋，你应该如何如何，对方拉你反手位底线你应该如何如何，对方吊短你应该如何如何。
再比如，假定对方还是发短下旋，但对方是速度流选手，你应该如何处理，对方是力量型选手，你又该如何处理，对方有某个特长，你又该如何处理，诸如此类。
乒乓球实战中的具体情况非常多，非常微妙，哪怕是球在球台上的落点稍微偏一寸，或者短一寸，都是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如果再结合对手的不同风格来做分析，那么细节之多简直数不胜数，而秦华昌做的，就是恨不得用穷举法，让你搞清楚所有正确的应对方案。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秦华昌本人在技术和战术上确实有着超强的见识，他的细节超级多，偏偏又是处女座，众所周知，处女座都是完美主义者，所以他一旦看到弟子在打球的时候有哪个细节不对，处理得不够好，哪怕只是稍有瑕疵，他就觉得看不下去，宛如心里梗一根刺，他必须要指出来，勒令弟子改正。
看起来是不是很偏激？
但你千万别以为这样偏激就一定是错，事实上，孙天龙正是被秦华昌这么培养起来。
孙天龙并没有任何突出天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刻苦和听话，他最初打球的时候没有什么概念，临战时处理球各种不对，所以在队内考核时总是成绩不佳，这种时候，正是秦华昌一点点教他，帮他修正所有的细节漏洞，而他也愿意听，愿意学，愿意改，这个过程恰如把顽石打磨成钻石，他改进的每一点细节，就如同是雕琢钻石时的每一刀。
所以秦华昌绝对是技术和战术的大宗师，他想打磨出钻石，就必须脑子里先有这颗钻石雕琢成之后的具体模样，他才可以按照他的构想，真正把这块石头雕成想象中的样子。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石头是有可能因为挨刀太多而直接碎裂开来的，比如断腿的范平南。
唯有足够坚韧的石头，配上足够伟大的雕刻者，才能成就独一无二的璀璨钻石。
所以秦华昌和孙天龙绝对算得上互相成就，而不是谁沾了谁的光。
但有趣的地方在于，正因为孙天龙是秦华昌式教学法最大的受益者，他的教学理念才会与秦华昌背道而驰。
他本身其实是很有悟性的选手，但是在最关键的成长阶段却极少有主动领悟的机会，因为他有一个太厉害的老师，一旦他犯错，老师就会告诉他怎样才是对的，于是，所有的正确答案都是秦华昌直接告诉他的，而不是他自己独立思考出来的。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
直到他后来打了越来越多的比赛，才渐渐把脑子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正确答案全部融会贯通，形成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理解。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不用再去背答案，他打球的时候做出来的判断，自然而然就是正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正式变成了秦华昌的形状。
事实上，秦华昌也正是在发现孙天龙所有的比赛细节都跟自己的想法完全一致后，才开始不再现场指导孙天龙比赛，而选择偷懒，袖手旁观。
但秦华昌不知道的是，在孙天龙的内心最深处，其实还是有一些遗憾的。
他这辈子打球打的太聪明了，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按照标准答案打球，但其实他偶尔也会有一些冲动。
比如看到一个明明应该摆短的球，却忽然心血来潮，特别想狠狠抽一板子，因为那时他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很想无缘无故发泄一下体内的洪荒之力。
比如看到一个拉到自己中远台的上旋球，明明知道最好应对是反拉加变线，但却忽然特别想要试试自己的手感，试试能不能切出一个神乎其神的超级球来，因为他已经看到其他队友打过很多超级球，虽然不一定能得分，但是真的很帅啊。
又或者看到一个近点冒高的球，明明应该直接挑打的，却真的很想试试能不能轻轻一推，靠自己细腻的手感去打出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擦网球来，再顺便欣赏一下对手很郁闷却又无语的样子。
这是年少时的冲动和任性，只是都被他用绝大的毅力克服掉了，因为秦华昌希望他赢球，并且不希望出现任何不该有的意外。
他打的越来越严谨，越来越成熟，滴水不漏，直到内心的最后一丝冲动也随着年龄渐长而湮灭掉。
最终他取得了史无前例的荣耀，并顺理成章的转型为教练。
他觉得秦华昌那样的教练当起来太累了，自己累，弟子也累。
他想要让大家都更快乐一些，轻松一些，就像是如今依然在陪练岗位上做得很开心的朱鼎，那样随心所欲的快乐乒乓是他很羡慕的。
本质上说，孙天龙其实并没有太伟大的志向，当选手的时候，他只是不想辜负老师的期待，结果不知不觉就成了史上第一人。
而现在，他也并不想做华乒第一名帅，他觉得，林笠已经是铁打的华乒主力了，如果没办法有根本性提高的话，那么偶尔打得任性一点也无所谓，反正华乒当前的局面也不需要他顶上去。
至于范小东，本身已经足够天才了，又在秦华昌长达几个月的贴身指导下把基础打得如此牢固，那么现在，自己其实并不需要太费力，应该就能让范小东未来稳稳的占据华乒主力层的一席之地。
他是真的觉得没啥压力，因为他并不想争。
他很乐于见到王超崛起，因为华乒每个时代必然只有一个大魔王，如果王超一定要做这个大魔王，也确实能够镇压一个时代的话，那么他正好省心省力了，反正，只要华乒威名不坠就行，并不强求大魔王是来自朱门还是秦门。
带着这样轻松的心态，孙天龙在看完王超和林笠的对局后，依然在观众席上安心的坐着，跟何敬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倒是搞的何敬平挺郁闷的，因为老何早已迫不及待想去找王超聊这场球了，结果孙天龙死活不肯动，他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急切。
毕竟，人家一个输球的教练都没说话呢，你一个赢球的就这么急吼吼的？
这就显得太没有逼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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