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御兽之术
半个刻时后，阖毷回到缭云殿二楼藏书阁。
“他走了？”伽罗学士问。
“是的，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阖毷躬身答道。
“听见我跟他之间的谈话了吗？”老学士站在窗前，目光投向无边苍穹。
“差不多都听见了。”遵照吩咐，在老师跟何罗见面时，阖毷一直守在门外。
“你怎么看？”
“他是来要火油的。”
“是啊，”伽罗学士晃动一下双肩，感觉好累，“不过，至少没说出口。”
“据学生观察，何罗公子此来，其实并未打算要得偿所愿。”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来？”
“或许只是一种姿态，或许，这本就是他来的目的。”
“试探昭院的态度？”
“他们对被拖入西边这场战事，想必还是心存芥蒂。”
“我那侄子行事一向谨慎啊。”
“那老师还担心什么？”
“我不担心埠庐家的人，也不担心他们如何看待这场战争。”老学士摇晃着身子，朝磨得光亮如釉的木椅上坐下，“我是担心安甸的命运，担心这太平岁月还能持续多久。”
“可是，这天下其实从来也没太平过。”
“那不同，完全不同。你不知道真正的威胁来自何处。”
“从过往经验来看，给我们带来最大痛苦的，往往就是我们自己。”
“那不一样。”伽罗学士一声轻叹，“无论何方部族，无论哪家王国，虽难免彼此征伐，他们想要的不过权力而已。自古以来，战争莫不因此而起。每当一位雄主出世，这天下就难免生灵涂炭，可随之而来仍会有和平。而真正的恶魔，想要的却是将我们彻底埋葬。”
“老师，学生听说最近又有人在提恶魔复生的事，”阖毷试探着对老师说，“是指那个吗？”
“你看呢？你认为那样的灾难会再次发生吗？”
“老师是知道的，学生对此不敢苟同。”阖毷谨慎地躬了躬身，然后才说，“学生以为，这世上最可怕、最难测的唯有人心，唯有人内心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
“嗯，我知道你的看法。你一直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也不能说你的看法就不对，不过……也许是我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莫非老师相信那些传闻？”
“我是个学者，只相信亲眼所见。”
“可同样身为学士，有些人就跟您不同。他们更愿相信预兆及谶纬之术。”
“这不怪他们。预兆与谶纬之术皆有其根源，也有过实证。只是我没那爱好，不曾去研究。”
“阖毷听说，昭院秘密保存有一本《九国沉沦考鉴》，为当初南迁途中埠庐家一位先贤所著，后来由于某种原因，此书被封禁。据说这本书里有这样的记载，说昊土九州曾经盛行各种巫魔之术。若说这本书上的内容可信，那也就是承认这世上本来是有巫魔之术？”
“有，”伽罗学士眼神朦胧，语气幽幽的回答道，“有这本书。但此书不在藏书阁。而且这本书已被封禁上百年，所以我也没看过。不过，我听我的老师讲过里面的内容。噢，许久以前的事了。”
“老师知道那书里写了些什么？”阖毷眼睛放光。
据说那是关于王国历史最权威的著作呢。
“那书里是关于九国的历史记载。当然了，书上说那是它们的历史。我也是听了那些记述，才对关于九国传说的真实性，对英雄纪元有了新的认识。对了，我也才相信世上确有巫魔之术。”
“老师相信有巫魔之术？”阖毷大出意外。您老刚才还说只相信亲眼所见呢，难道……“如果真有过超越凡力的巫魔之术，拥有那些法术的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其法术又何以失传呢？”他诧异地问。
“你想知道这个？”
“学生确是有些好奇。”
“那你当初可不该拜入文史部，而该去星象部，或去侍奉圣殿才对。”伽罗学士瞄了弟子一眼，讪然笑道，“对了，咱们的大祭司刚才还来过呢。他来问了埠庐家派人到访之事。”
“这也值得他亲自过问？”阖毷不以为然道。
“对啊，我也想这么问一句的。但我想，真正想了解情况的人恐怕并不是他。”
“那定是又有人多嘴了。”
“这本就是敏感之事，尤其对某些人来说。”
“大祭司还说什么了吗？”
“倒没说别的，只是让我别忘了昭院是个神圣的学术机构，决不参与政治，尤其不允许私下向王国任何一方提供具有毁灭性的军事技术，以免同族相残。”伽罗学士语气充满自嘲，心里却另有感慨：忘了这些戒规的不是我啊。他甚至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这昭院里，有人已向世俗权力低头。
听了老师的话，阖毷心里已有答案：又是关于火油。自当年蔑䎃国王遇难，火油便已被唯一掌握提炼技术的昭院所禁用，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再以任何理由向各家族提供。那东西虽能轰开坚固城墙，但极难保管，因此对使用者也是莫大威胁。虽然知道昭院秘密存储有火油，但阖毷从没见过那东西。他只知道那种燃烧物开采自地下，再经过特殊方法进行了提纯处理，燃烧时温度极高，如果被盛于密闭容器，引燃会发生剧烈爆炸，威力远胜于现在各国军方流行使用的沥青膏油。
“对了，离开时，何罗公子也向学生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什么？”
“他问我知不知道，昭院为何不允拥有战士血统的家族三代内近亲彼此通婚。”
“他为什么问这个？”
“这好像是个私人问题。我猜他喜欢上了某位女子，而那女子身上流着跟他一样的血。”
“噢，”伽罗学士笑了笑，“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跟他解释说，战士之血的能力逐代变弱，原因可能就是族内通婚频繁。若不阻止这一趋势，他们的力量很快就将彻底消失。到那时，王族将变得跟普通人一样，威望也将不复存在。”
“嗯，这也是勉为其难之举啊。王族拥有的力量越来越小，彻底消亡只是早晚的事。”说到这里，伽罗学士忽然抬头望着屋顶，就像在观察横梁上的木纹，过了会儿才说，“早些年，为保持血统纯正，三大家族皆限于族内通婚，可后来渐渐发现，王族身上所拥有的力量在逐代减退，于是打破藩篱，王族间开始彼此通婚，借以维持。但这种办法也难见显著成效。毕竟王族成员就那么多。随着情况继续恶化，此后又有了王族与附属于他们的封臣家族通婚之例，可这不仅没起作用，反而变得更糟，那种力量在一些王族成员身上竟彻底消失了。这种情况直到百年前才稍有转机。犬贺家族兴起，让战士血脉有了新的传承。可这个家族人丁稀少，即便能挽救一时，也终究难以改变各王族衰落的命运。”
“阖毷听说，有人见识到了来自当今四大王族之外的神秘力量。”
“别相信那些说辞，不过是欺世盗名者玩弄的骗人把戏。近千年来，昭院一直在寻找那种力量的根源和传承之道，除了王族血脉，那种力量还从未在别的任何族群身上被发现。”
“可当初毕竟有九大王族，说不定另有遗留也未可知。”阖毷说。
“那倒也是。如果真有，那定会大受欢迎。”老学士道。
“大受欢迎？”阖毷对此不解，好奇问道，“既然拥有战士血统者都是曾经的王族，若真有这样的新成员出现，当今这些国王们难道会愿意割让自家领地，以供一族新王重建自己的国度？”
“割让领地？不，若要土地，只须对外再发动一次战争即可。”伽罗学士语带嘲讽道，“我相信他们很乐意这么做。因为他们渴望为家族输入新鲜血液，以便维系自己的统治。”
阖毷恍然大悟，苦笑道：“是啊，对外扩张，永远是解决困境的好办法。”然后他想了想，又问：“难道战士之血所蕴含的力量真是受神所赐？”
“你是对此感到质疑吗？”伽罗学士皱起眉头，显出几分忧虑，“阖毷，你得知道，质疑神是件十分危险的事。这种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在外面绝不可再提。”说到这里，学士忍不住一声轻叹，“曾有过血的教训啊。不过，要说起那种力量，除了来自神赐，还有别的解释吗？”
“可神为什么偏偏钟爱九大王族？”阖毷又问。
“你真想知道这个？”
“如果老师愿意告知的话。”阖毷试着说。
“嗯，你刚才已经问过，什么样的人会拥有巫魔之术，而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法术，那些人又为何会消亡于历史之中。其实，这跟天赐神力与九大王族本是因果相关的事。”
“因果相关？”
“对。巫魔之术是很强大，但并非像我们所学习的天文星象及医药之术本身便来自这个世界。据说那种可怕的能力并非自然所有，而是通过某种方式借来的外力。”
“外力？”阖毷越听越奇。这些知识，老师以往可从没讲过。
“对，施展巫魔之术，可让乌云蔽日，让晴天下雨，可让草木为兵，伤者自愈。甚至，还能够让死人复活。但那毕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老学士犹如陷入某种癔症之状，嘴里继续喃喃呓语，“据说每当使用这种力量，便会耗费自身元神，会加速施术者身体衰老，以致早亡。所以，巫魔之术虽然厉害，却不能频繁使用，甚至不敢轻易使用。而且还有一个说法，是说这些法师一旦陷入对法术威力的渴望，就会难以自拔，会想要不断修行，以提高自己运用法术的能力。因为修为越高，所使用的法术威力越大，这样他们在使用时所消耗的元神就可以越小。到最后，真正领悟的修行者便会沉浸于修炼，追求其中更为浩大的满足，再不愿染指世俗之争。所以，即便当时确实存在异常强大的法师，昊土九国也能够不受巫魔之术控制，仍能以其本来规律绵延发展。可见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切皆有其法度。”
“就没有过例外？”阖毷似乎意识到了老学士接下来会讲什么。
“有，那就是魇魔。”伽罗学士果然说出了那个名字，“不知何故，拥有强大法术的魇魔不甘心一生修炼，只为趋向无上之境，却欲将自己那强大的力量用于奴役生灵。而且他习练的法术也很独特，使用时并不需要耗费自身太多元神，也无损其生命。”
“那是种什么法术？”阖毷好奇的问。
“御兽之术。”伽罗学士显得十分慎重的说，“魇魔利用这种对自己消耗极小的法术，武装了一支数量庞大的兽军。他让那些野兽变得嗜血而残忍，然后利用它们来与人类抗衡。那是真正的灾难。”
“于是……”
阖毷其实知道后面的答案了——于是上天另作安排，给了人类九位国王超出凡人的勇气和力量，而且允许他们将这种力量在子孙后代中传递下去，以对抗世上的邪恶。
这就是传说的由来。
“天赐神力与九王，是为人类留下一条出路。”老学士还在接着讲，“根据记载，至少在英雄纪元，九大王族确实拯救了人类王国。那时的王族子弟无论男女，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可惜，他们的子孙中很少能见到那样的英雄了。”伽罗学士目光潸然地说，“说来惭愧，作为他们当中一员，我就从未拥有过那种力量，哪怕一点点。当年在贡院，我连铁枪都挥舞不好，最后便被送到这里。”说到自己，老人的声音里颇有几分落寞，但他话锋一转，接着又道，“不过我也见过有灵兽追随，真正的战士传人。”
“就像蔑䎃陛下？”
“勇烈王，那自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战士。”
关于战士血缘和史前九王，整个安甸大陆的人可都不陌生。但人们显然更相信眼见为实，譬如事实存在的天宫圣殿。如今，那些拥有灵兽的英雄，以及他们战胜魇魔及其野兽大军的英勇事迹已成传说，就连身在昭院见闻广博的阖毷对其也态度持疑。
“如今许多人都不再担心野兽的威胁。”伽罗学士摇了摇头说，“你不也是吗？”
“学生跟他们绝不相同。”阖毷一脸庄重的说，“学生判断一件事只基于事实，而非传闻。毕竟传说中的猛兽已灭绝千年，如今的白界也仍为冰雪覆盖，山川封冻，寸草不生，环境极其恶劣，就算遗留一两头异兽，对人类也不再构成威胁。老师，您说呢？”
“如果只是一两头少见的野兽，我倒也没那么担心。”
“噢，莫非还有什么发现？”
“跟兽齿鳞片一同来的，还有封信。信里说，在那头野兽颅腔里找到了石头。”
“传说中被施了魔法的石头？”阖毷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他听过那种说法，当年魇魔大君正是凭借此法控制百兽，使其为他所驱使。“那石头为何没送来？”他问。
“信上说是怕鸟儿难负其重，又说怕中途遗失什么的。”老学士轻轻摇头，“不过，就算送来，这里的人也不会改变看法。三十年前，衍承部就已对这种现象有了结论。他们认为，这就跟人的肚子里也能长出石头一样，并不稀罕。衍承部对此研究多年，虽尚无法解释其原因，可所做判断还是有根据的。”
对于世上是否存在巫术魔法，阖毷原本持怀疑态度，“学生也曾支持衍承部的结论。”所以他说。
伽罗学士长叹一口气道：“但这并不能解释所有疑问呐。昭院的职责，就是要不放过每一个黑暗来临的预兆，避免那种可怕的事情降临这片土地。这才是昭院存在的意义。”
“除了一头铁麟兽，那边还有什么发现吗？”
“那倒没有。”伽罗学士欲言又止，“不过……”
“我想，这事也需要有个结果，”阖毷想了想说，“学生愿去调查此事，以求真伪。”
“你？去逐北？”伽罗学士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先去发现铁麟兽的地方了解情况，然后循着先人足迹一访故土。不是有传言说，已经有猎人冒险越过天麓雪山，踏上白界的土地了吗。学生以为，唯有如此，才能求得真相。”
“不，那不是传言。”伽罗学士嘴里嘀咕着，抬手抖了抖宽大的学士袍，“据我所知，确已有人翻越雪山。不过，北上之路异常凶险，踏上那片土地，十有八九会一去不还。”
“但也有人成功而返。”
“嗯，我倒也听说确有那样的人。”伽罗学士嗫嚅着道，“你真愿意去？”
“学生愿意。”
“哎哟，三十年前，有人也跟你今天所想一样呢。”伽罗学士似乎在认真考虑，“北去路途遥远，别说能不能返回，就算能活着回来，此行往返也十分耗费时日，你不怕？”
“阖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且尚年轻，正适合经历这种锻炼。”
“也确实需要有人迈出这一步啊。”伽罗学士深深凝望着自己的学生，“想好了？”
“老师若是信任，学生定不辱使命。”阖毷十分坚定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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