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郡主别动
“还有多远？”眼看离城越来越远，稚英忍不住又问。
“快到了。”与他并骑的晟原扭头回答，“就在前面。”他说。
“哼，听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好猎手，我才愿意带你来这里的。”骑着一匹纯黑高头大马率先走在前头的㛔己闻言转过身，“怎么，关于你的事迹莫不是吹出来的？”她冷哼一声，语带讥讽道。
“你别总欺负人家。”晟原呵叱其妹，随即转头冲稚英一笑，“别介意啊，她这人就这样。”
“没事。”稚英笑了笑说。
在这么个刁蛮任性的郡主面前，他又能怎样呢。
从侯府出来，稚英哪也没去，直接便回了阅马场。关于穆夷徒的事，他本来是想跟䝞戈、成谯两兄弟好好聊聊的，可刚回到那里就被这兄妹俩在楼下给拦住了。
两人牵着马，一身干练猎装，贴身穿着绣有菱形花纹的棕色软皮背心，雪白披风一尘不染。晟原腰上挂着长剑，而㛔己腰间则悬着貂尾装饰的马鞭，以油脂保养过的马靴高至膝盖。
“找我？”稚英当时一脸茫然，“有什么事吗？”
“向你请教箭法啊。”晟原笑道，“这次是实实在在的请教。”
不是吧。稚英当即心里直犯嘀咕，“公子的箭法已经很好。昨天出言莽撞，不过是刚好看见有那么一点可供改善之处。公子一学就会，我再教不了你什么。”他对晟原说。
在侯府时，稚英便已知道了晟原的身份，还知道自己将跟他一起出关北上。他已经宣过誓，接受了穆夷徒的任命，而任命他的就是面前这位公子的爷爷，靖北侯拙劻大人。
“别这么说，我要向你请教之处还多。”晟原十分有礼貌的说。
但㛔己却没兄长这般客气，“少啰嗦，这还不是我们父亲大人交代下来的任务，非要让我哥跟你好好交流交流，要不我们才不来呢。”她一脸不高兴，又显得很不以为然的说。
“这样啊，”稚英只好说，“那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交流？”
㛔己瞥了眼稚英，有些不耐烦的说：“跟着来就行了，哪那么多好问的。”
眼看推脱不过，稚英只得跟这兄妹俩走。
兄妹俩安排周密，连行头也给他备好了。弓箭、猎刀、干粮和酒一应俱全。
出了营，三人一路往西出了城门，待路上人少，便策马飞跑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骑马离开驰道，奔进一片植被茂密，起伏不大的小山——说是山，但在稚英看来，不过是平原上一片丘陵。
稚英途中几次想问问晟原，切磋一下箭术而已，是不是没必要跑这么远，但这兄妹俩马不停蹄，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稚英无奈，只得一路拍马紧随。
直到翻上一道低缓山脊，领路的㛔己方才放慢速度。
此时，河麗城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只剩一道清浅灰暗的模糊轮廓。而山脊另一侧，则是一片波涛起伏的五彩森林。
“这是什么地方？”稚英问晟原。
“这里是靖北府的私家猎场。”晟原勒马停在小岗上回答道。
私家猎场？稚英心里有些惊讶。这也太大了。而且这地方也不像一片属于北境的森林。
北境天寒，树木多以针叶为主，虽也有落叶乔木，但长得都不高大。而眼前这片林子却是一番稚英从没见过的景象——火焰般的灯笼树，金色合欢树……
还有连萨玛巫师的绘本上也没有的低矮灌木。
北方怎会有这样的林子。
稚英的惊讶显然被晟原注意到了。“怎么，不敢相信在咱们天寒地冻的北境也会有这样一片媲美南国的森林，是不是？”他微笑着问。
“是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森林。”稚英充满感慨的说，“穹庐山全是松树和山毛榉树。”
“告诉你吧，这里不仅生长着许多只有南方才能见到的树木，连空气都要暖和得多呢。不过，此地原本并非这般景象。”晟原十分有兴致地跟稚英讲解这地方变成这样的原因，“这一切变化皆始自两百年前那场地火。从那之后，这片峡谷不仅多了条泉水滚烫的小河，森林也一年比一年茂密。”
“是因为那次地火喷发？”稚英忽然想起来，老师说过，两百年前那次地火喷发，令许多地方的环境都发生了改变。从格里村就能看见的冒烟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冒烟的。
直到现在，稚英还经常看见那座山峰在不断往外冒烟。
“对，就是在那之后。”晟原说。
“行了，咱们是来打猎还是欣赏风景？来吧，别磨磨蹭蹭，”㛔己扬起手中软鞭，指向下方，“咱们以两个时辰为限，到时候谁的猎物最多，就算谁赢，如何？”
“这是场比赛？”稚英傻呵呵的问。
“当然啦。”㛔己大惊小怪的叫道，“规矩说在前面，只要是这林子里的活物，都算哦。”
哥哥看来也没料到，“妹妹，咱俩不是说好来跟稚英讨教箭法，怎么又比上了？”他问。
“如何讨教？”㛔己双眸一翻，瞪了哥哥一眼，“还真让他手把手教你？比试之后，自然便知道差距在哪里了。听我的，等有了比较结果，再行讨教不迟。”
话虽如此，可稚英也听出这丫头语气中有种“到时候谁跟谁讨教还不一定”的意思。
“当然了，既然是比试，总得有个彩头才行。”此时，那丫头一脸诡秘，接着道，“咱们先说好。谁若赢了，便可找成绩最差那位要一件战利品，怎么样？”
“什么样的战利品？”稚英一脸苦笑。
“身上有什么，就可以拿什么当战利品。”这丫头朝稚英胸前瞄了一眼，“譬如我浑身上下，兵器、饰物，你看中什么随便索取，保证不赖账。”
至此，稚英总算明白了这位刁蛮郡主的意思。他不该听成谯的，用了根绳子将那两枚兽齿给挂在脖子上以示猎人身份。人家对他不服气呢。不过他也看出，当哥哥的此前并不知道妹妹有这歪脑筋。
晟原此时面色尴尬，勉强朝稚英努嘴一笑，也是莫可奈何。
“令妹的提议很是公平，”稚英已心里有数，一抹笑意浮上嘴角，“那就来吧。”
“等等，”㛔己微微仰头，目光斜睨稚英，“先说断，后不乱，”她也不等对方答应，便接着道，“我听说他们这次带你来，是因为你打了头硕大无比的野兽。如果他们的言语中没有太多吹嘘之处，说明你多少有些蛮力。所以今天这场比试，只论猎物数量，不论大小种类。你可记好了？”
“记好了。”稚英抿嘴忍住笑。
“看好，”㛔己伸手指着前方，“咱们三人分左中右三条路线入林，两个时辰后这里集合。”
还没等两人回应，㛔己一甩马鞭，已率先冲下山脊，像一阵轻烟直奔林子中路而去。
“哇！”稚英看得一呆，“令妹骑术当真一绝。”他半开玩笑半是真心赞叹道。
“稚英兄弟有所不知，我这妹妹天生好动，就喜欢男孩子玩那些把戏，而父母亲也惯着她。所以她从小几乎就长在马背上。要说骑术，这河麗城还真找不到几个比她强。”
“难怪。”
稚英跟晟原相视一笑，随后一左一右，各自冲下坡去。
这片林子既是河麗贵族私家猎场，自然不乏猎物。稚英于是也不着急，只管沿途欣赏景致。林子里植物种类多样，没多久，他便一连发现几种以前老师在书上指给他看过的有用树木：适合打造长弓的龙爪树和生产天然“毒刺”的刺槐。
真是宝库啊。
稚英从左首入林，穿越一条平浅小溪，慢慢走入深处。
越往里走，林子里便越是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接着，他便看见一条两岸尽是黄泥的低浅小河。
小河河面并不宽，只是两岸植被稀疏，方才显得空旷。小河缓缓流淌，蒸腾起袅袅热气，偶尔还“咕咕”冒泡。而河道里则满是枯枝，一副衰败景象。
果然是条温泉河。稚英听说过有这种河流，但没见过。
他扯紧马缰，涉水踏过河面。他的马鞍旁挂着一把硬木雕弓，一袋木杆翎羽铁头箭，另外还有把插在皮鞘里的猎刀。稚英自己没带兵器，不过有这些足够了。
他信马徐行，边走边审视四周环境。
林间光线昏暗，地上积满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嚓嚓作响。
作为半军事化专业训练出来的猎人，辨别与追踪林间野物自然是小菜一碟。而且对稚英来说，这猎场环境那可比穹庐山舒适多了。在这里搜索猎物，简直跟玩似的。
但没多一会儿，他便发现这林子里其实并没什么大型野兽，看来看去不过是些獐子豪猪之类。
然而他也发现这片林子里鸟类极多。
据稚英观察，这片林子里栖息着大大小小各种鸟儿，甚至连地面也筑有鸟巢，其密度远胜穹庐山。这就是个射鸟场啊。当然，若是为了训练弓手，这也算是天然靶场了。
林子里气温明显高于外面，偶有暖风拂面，颇感舒适。
稚英不慌不忙，一边凝神倾听，一边骑着马继续前进。除了虫鸣鸟叫，林子里偶尔也会传来异物滑行的响动。他仔细辨识各种声音，寻找合适目标。
他想找值得动手的猎物，找这片林子里的顶级掠食者。
说起来，他哪会真去跟那丫头一争长短。
其实他看见了一只巢鹰。那是种喜欢将巢筑在树端的大鸟。此处四周皆是平原，没有高大山体，也没有陡峭山岩，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型猛禽了。
这一趟，或许只有那只巢鹰配做他的猎物。但稚英向来不好猎鹰。因为他内心深处对那些能够翱翔长空的扁毛动物有种莫名的尊敬。
巢鹰甚少在森林里觅食，它们的猎食目标是在山丘活动的小动物，各种旱獭，草兔，甚至小羊。跟所有猛禽一样，巢鹰喜欢将巢筑在高处。如果真要找，找到最高的大树，就能找到它们。
越往中心走，林子越密，树干越粗。也许是常被用于进行猎杀训练，这片林子里猛兽稀少，连北方最常见的棕熊、斑豹都难觅踪迹。作为猎人，稚英又不觉对此处有些失望。
“咴咴……”正走着，稚英的坐骑忽然止步，发出不安的嘶鸣。
虽然并非战马，但这匹三岁栗色母马却不是没见过场面，若非受到惊吓，绝不会贸然发声。稚英轻抚它的脖子，令其安静不动。他左右观察，用鼻子分辨空气中的异味。
他的鼻子很快便嗅到了腥气，耳朵也捕捉到了沙沙异响。
能造成那般响动的家伙，尺寸可不会小。
稚英心念一动。那丫头说过大小不论，什么都算？
只是，几乎很少有猎人会将蛇当作猎物。
就在稚英掂量是否改变主意时，从发出声响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他再不犹豫，立刻催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因为那分明是㛔己的声音。
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山毛榉树跟前，稚英的坐骑再也不肯往前。它翻着眼，鼻孔不断喷息，脖子扭来扭去，任凭如何驱驰，也只在原地转圈。
稚英翻身下马，取下猎刀和弓箭。他将猎刀挂在腰带上，将箭袋背在背后，然后徒步向前。
刚才的声音就从附近不远传来。
往前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那匹浑身炭黑的骏马。
是㛔己骑的那匹马。
眼前这片林子光线极暗，黑马瞪着惊恐不安的大眼，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稚英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因为它的缰绳挂住一根树枝，已勒住脖子。
黑马显然尝试过挣脱，不料绳子越勒越紧，已令它完全动弹不得。而它的主人就在旁边不远，此刻斜躺在一堆松软烂泥里，手里举着铁弓，弓弦拉满，箭头正对前方。
稚英轻手轻脚往前移动，眼睛同时朝着㛔己瞄准的方向望去。
他刚才一直在想，那得是多大一条蛇。
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树丛中，暗褐色巨蟒高高竖起，三角形蛇头上一对猩红小眼火辣辣对视着十余步外的猎物。
那是条剧毒王蟒。从体围粗细和蛇头大小看，这条蛇至少已活了上百年，都快要成精了。稚英认得这种蛇，更知其厉害。可即便在野物横行的穹庐山，这种巨型蟒蛇也极为罕见。因为它们大多数时间都藏在地底，仅会在温季气温最高那几十天才会在地面出现。
那是它们一年中为数不多的繁殖季。
它在此地现身，肯定是因为这里的温泉。
“郡主别动。”看清形势后，稚英及时叫了声。
他这是示意要㛔己保持静止状态，以免刺激巨蟒，同时也是为了分散蛇的注意力。他一甩胳膊，将弓斜挎在身上，随后抽出猎刀，继续缓步靠近。
稚英已做出判断，他和㛔己手里这种鱼背弓很难对眼前这条巨蟒一击奏效。
因为这种鱼背弓使用起来虽很轻巧，但力道有限。而且但凡有点经验的猎手都知道，弓箭从来都不是对付长虫的好工具。
就在稚英审慎权衡当采取何种措施之际，那巨蟒受到惊扰，身形猛地一抖，瞬间又拔高许多，仿佛一棵挺拔的小树。蟒蛇是种极其敏感的动物，发动攻击前，都会先锁定目标。
稚英刚才突然开口，就是为了打乱它的攻击节奏。
根据蛇类习性，受到干扰后，它会蓄势待发，再次确认形势。
借着巨蟒重新评估形势之机，稚英已悄然来到㛔己身边。他这时才发现郡主身下那堆烂泥，竟是座被捣毁的蚁穴。锯齿蚁在逐北十分常见。它们的巢穴一半像烟囱般堆在地面，另一半则藏在地下。
㛔己的马刚才可能受到惊吓，失蹄踩在了内部空虚的蚁穴上，这才将她摔落下来。此时她一条腿自膝盖下面全陷在烂泥里，稚英帮她拔出来时，她疼得直咧嘴，显然是跌下马时受了伤。
这下可好，想脚底抹油带着她从这条王蟒眼皮底下溜掉，看来是不可能了。
王蟒的鳞片极其坚韧，加之蛇皮本身光滑，且具有弧度，别说普通弓箭，就是镗弩也难伤它。
稚英迅速做出判断：若不使用体内真气提升力量和反应速度，面对这条巨蟒，他可谓毫无胜算。何况这东西还有毒。虽说王蟒蛇毒并非无解，但稚英身上可没带蛇药。
稚英轻轻按下㛔己手臂，示意她将弓放下。
要单是自己跟这条蛇碰上，稚英才不会跟它纠缠。他会溜之大吉。因为蛇这种东西虽难以对付，可它们也跟所有依赖机会而非蛮力的猎食者一样没什么耐性，不会对猎物穷追不舍。
但他无法带着一个腿上有伤，身体还瑟瑟发抖的少女逃离蛇口。
“郡主，如果相信我，请闭上眼。”已经没有退路的稚英只好对㛔己说。
“什么？”㛔己上下两排牙齿碰得咯咯作响，“为何要让我闭眼？”她哆嗦着问。
稚英瞧着那蛇身又往高处拔了拔，三角形头部一伸一缩，已是准备就绪，“你就别问了，咱们成功的机会恐怕只有一次。”他说。
这种情况下，要护着㛔己，他就不能闪避。
马默大叔曾再三警告，除非面临危险，决不可贸然使用体内真气，因为那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而老师也跟他讲过多次，他在山外有不少仇家，“少主”身份一旦暴露，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尽管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门子少主。可毕竟生死事大，不能儿戏。
稚英抓紧猎刀，闭上眼默默调息。
跟从前一样，不一会儿，那种灵魂出窍般的体验便再次出现。
在体内真气加持下，稚英感觉就算不睁开眼也能视物。
但他还是缓缓把眼睁开。
此时，㛔己的表情就像正看着一个在做傻事的傻瓜。
这丫头就只差叫出来：你叫我闭眼，可你干嘛也把眼给闭上！难道是想和我一起死！
不过她现在没时间追究这事。因为就在此时，随着一阵树枝倒伏发出的“嚓嚓”声响，那巨蟒业已腾空而起，仿佛传说中早已灭绝的巨龙般朝两人卷来。
“啊！”㛔己一声尖叫，扔掉弓箭，伸手捂住双眼。
这就对了嘛。稚英心想。
眼看巨大的三角形蛇头闪电般逼近二人身前，稚英身子不退反进，迎着那蛇头就冲了过去。就在王蟒大嘴张开那一瞬间，猎刀已递到跟前。速度之快，不过电光一闪。
一旦真气加持，稚英提高的不单是力量，还有可怕的速度。
顷刻间，狂飙轰然而至。
巨蟒遭受致命一击，其垂死挣扎声势尤为骇人。它皮练般的躯干扫过，树干断裂，飞沙走石，一时间天地皆为之失色。
稚英不敢大意，此刻早已一把捞起㛔己，敏捷地闪向一边。旋即他矮身靠在一棵粗大树干后面，以躲避那家伙最后的疯狂。
当㛔己从指缝中睁开眼，地面诚如狂风扫过，一片狼藉。
不远处，那匹被缰绳缠住的骏马被巨大蛇身扫中，已经口鼻溢血，死于非命。
断枝落叶中，巨蟒像一团扭曲的粗绳拖曳在地，不再动弹，而原本光滑的蛇头顶部此刻却多出一支锋利尖角——稚英手里那把猎刀自蛇口而入，刀柄留在齿间，刀刃穿颅而出。
“你杀了它？”
惊魂未定的㛔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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