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在等你
第十七章
他要被扔下了吗?
被一个人留在这个寒冷的、可怕的、没有人的地方?
即便是在梦中还是深刻地感觉到了那种恐惧。
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疼痛非常,施见青想哭却无法哭出声,想大喊大叫想挣扎着、从这个总是温柔哄着他、却在这一刻让他去死的女人的怀里逃离。
却像是被掐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四肢也如同被死死绑住,动弹不得。
不……
他不是尊贵的皇子吗,为什么会被放弃?
为什么他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这一路他忍受着磨脚的鞋袜,即便起了血泡也不吭一声。
忍受着饥肠辘辘的折磨,因为他知道不忍就活不了了,他不是没有大吵大闹过,却没有用。
妙姑永远只会在一旁暗暗垂泪,而哥哥呢,总是一言不发,表情冷静地一旁等着,直到他哭完了,才走上来用帕子给他擦干脸颊。
哥哥从不安慰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淡漠无情。
没有对弟弟的关爱心疼,也没有对未来的恐惧迷茫。
娇生惯养的小皇子就这样被逼着学会了长大。
他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甘。
他要死了吗?
为什么……他是被放弃的那个呢?
为什么他要去死呢?
哥哥呢?
哥哥为什么不说话?
他感觉到自己被放在厚实的雪地上,刺骨的冰冷瞬息席卷全身,就在他冷得牙齿不住打战的时候,哥哥的声音突兀响起,“——等等。”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方才开口说道。
“留下他,我们都能活下去,孤保证。”
“如果放弃了他,我们之中,没有人能走出这片绝境。”
他的声音里有种超乎同龄人的冷静:
“妙姑,孤知道比起孤,你更加疼爱六弟。他身子不好,要人多费心思,你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照顾,想必让你在我兄弟二人之间做出取舍,定是心痛如绞。”
妙姑被这番话说得愣住了。
她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慌乱地解释道:
“太子殿下,奴婢、奴婢没有……”
她伏倒在地,失声痛哭道,“令殿下生出如此想法,都是奴婢之过……”
“你不必惊慌。此乃人之常情,孤并不在意。”
施见青几乎能想象到他的哥哥是以怎样的神情说出这番话。
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一定没有任何悲喜,没有对任何人的期望,也就永远不会有失望,“旁人的情感对孤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陈述事实的语气,却听得人心中发寒。
“孤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他心思缜密,循循善诱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放弃六弟,只是头脑混乱之下做出的决定。假如真的那样做了,你的心智将会崩溃,不出三日你也会死去。你也知道依靠孤一个人,根本无法走出这片雪原,不是吗?”
将事实摆在面前,从容不迫地分析利弊,仿佛完全只是出于对自己利益的保护和考量。
听着这些,施见青蓦地想起,他有一次在母后宫中玩耍,听见妙姑同母后说了这样一番话。
“娘娘,依奴婢拙见,太子殿下的心性非同常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冷静非常,这虽然不算什么坏事,但总是让人与之相处时,会觉得暗暗心慌……听闻那位年幼时也是如此,娘娘您就不觉得担忧么……”
施见青感觉到,妙姑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却像是透过他在看着谁,她喃喃地说,“殿下这般年纪本该如六殿下般怀有童稚之趣,却如同成人般稳重成熟……奴婢还觉得,殿下并非是在模仿周围长辈的言行,而是天生就如此性情……”
“殿下将来,真的会护住这天下吗?世上根本没有他在意的人或事,但凡有一念之差……”
母后却不以为然。
反倒欣慰道:
“你多虑了。探微吾儿,以后是要执掌天下的君王,本就不该有任何在意之事,不该有任何弱点。”
“上位者,当如此。”
这些画面在施见青的梦境中翻来覆去地重复着。
忽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近。
施见青也醒了,他罕见地没有大发脾气。少年将手盖在冷峻的眉骨之上,呼吸很轻地吐出三个字:
“妙姑呢?”
室内昏暗安静,他的声音便显得极为突兀。
姜黄被问住了,好半天才回答道,“殿下您忘了,妙姑她早就作古多年了。”
“哈。”
一道低哑的笑声响起,施见青胸口起伏,不停地笑着,那笑声里充满了痛快,然而听着听着却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恸。
“是,是,她死了。”
那时他们最终并没有走出雪原,而是被追兵追上了,因为哥哥终于倒下。就算他表现得再成熟也只是个孩子,孩子的身体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因为食物的压缩,他到了极限,倒在了雪地之中,浑身高热不褪。
再之后……他们暴露了踪迹,被叛军追上。
在他们被反贼俘虏以后,妙姑也被人当做战利品,献给了某个将领,没几天就死了。
而他与施探微,则作为人质,被分别关在不同的牢房,互不知晓彼此的情况。
后来叛乱被平,他们兄弟二人被迎回宫中。
也是从那开始,施探微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性情也开始变化,变得沉默古怪,话都很少说一句。
即便是施见青也不知,就在被监禁的那一年,在这个孪生哥哥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新皇登基以后,更是成了宫中的忌讳,无人敢提。
施见青的手按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着,不再去回忆那段黑暗的时光。
……都过去了。
如今他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再也不会面临那种被抛弃却无能为力的境遇。
“来人!备轿,本王要入宫。”
施见青朗声唤道。
他换了一身便服,一如既往的玄黑之色,上面绣着血红的朱雀纹路。
朱雀象征着守护,先帝赐给他的服饰上多有此图案,是委以重任,让他守护在自己的兄长身侧。
就连施见青偶尔也会冒出那样的想法。
没有人比他那个皇兄更适合天下之主的位置。
即便过去很多年他仍旧会觉得困惑,面对那种境遇,一个孩子怎会不感到害怕?
然而他这个兄长是真的冷静到了极点。
永远都是一副表情,从来不知道饥饿、恐惧、懦弱为何物。
像是处在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
同时又敏锐至极,一眼就能洞察人心中的想法,在他们找不到方向时指认的道路永远都是正确的,总是能将追兵远远地甩在身后。
即便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在他这个皇兄的身上,天生有一种可以让人依靠和信赖的力量。
有时候,施见青还真想看看,这个皇兄失去了冷静自持的样子。
那一定很有趣。
施见青再次见到那个小宫女,是在嗟叹湖。
看到他,她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隔阂一样。
施见青难免一愣。
“你终于来了。”
听到这句话,施见青这才抬脚走上去。少年脸色淡漠,好似全然忘了自己上次的丢脸举动。
“你在等我?”
“是呀,”迟迟把手里揪的草扔掉,苦等的枯燥和怨气在看到他俊脸的刹那消去了大半。
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咦?”
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直直地倾身靠近,视线牢牢地锁在他的面容之上。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施见青微微瞪大眼睛,跟她对视着。
反应有些迟钝的样子,到底是喝了太多酒,脑筋一时间没转过来,充满了茫然无措。
“你的眼睛好了?”
“眼睛?”施见青皱眉,下意识摸上眼角,“我的眼睛怎么了?”
“你自己说的,受伤了呀,怎么没有看到伤口。”
迟迟凑近仔细观察着。
少年的眼珠极黑,肤色又很是白皙,乍看之下有种非人的恐怖感,大抵是宿醉的缘故,双颊仍有残红未褪,眼角也残留了一些绮红之色。
弱化了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无端有股妖冶绮丽。
迟迟却感到困惑,不是受伤了吗?怎么看上去恢复的还可以,像是完全没有事的样子。
“……”
施见青忽然沉默下来。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压抑,迎着少女困惑的眸光,他轻扯嘴角,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跟我,见过?”
话说到这,迟迟就算再迟钝也感到了一丝不对,小侍卫身上那股温柔劲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上回即便他的眼睛蒙着纱布,也能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始终都是温润柔和的,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宛若月光轻拂。
不像现在,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包容,有的只是一种冰冷的审视,还有淡淡的刻薄。
这样的小侍卫变得陌生至极。
她不禁后退一步。
见她这副表现,少年勾着唇角,古怪一笑。
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在眉骨正中轻轻揉了几下,似乎在缓解什么,手指放下的时候,他的神情看上去分明清醒了很多,唇角勾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漆黑的眸光紧盯着她:
“来,告诉我。”
他寒声道:“我们上回见面,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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