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夜沉如水,繁星满天,京郊的夜晚四野沉寂幽凉,夜风和缓如丝般轻抚过面颊,方明瑕坐在天井葡萄架下,仰头看着夜空,那一弯弦月静静地挂在半空,轻灵孤高又柔情似水,仿佛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廊下站着两个丫鬟,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大着胆子上前轻声劝道:“姑娘,夜深了,不如早些回房安歇吧。”
隔了片刻,方明瑕转过头来,夜色下的人影朦朦胧胧,这丫鬟圆脸大眼,笑容可亲,她一看就喜欢上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奴婢叫玲珑。”她蹲了个半福。
方明瑕又转头看另一个,“你呢?”
“奴婢叫锦绣。”这个声音里自带了一股娇怯的风流。
“玲珑锦绣,真是好名字,”她由衷赞叹,笑看她们,“给你们取名的人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玲珑回道:“名字乃主子所赐。”
方明瑕笑着感叹:“你们有个好主人。”
大概是她温和的态度令两个丫鬟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胆怯如锦绣也慢慢靠上前来,方明瑕命她们坐在一边陪她聊天,两个丫鬟连声不敢,方明瑕见她们如此坚决,便不再勉强,两个丫鬟都与她一般年纪,却因打小就卖身为奴,困守在深宅内院里,一听她说起外面的世界,脸上都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
夜更深了,月亮爬到了头顶,清清冷冷地俯看着大地。突然,一股极清极淡的花香随风飘进了小院,方明瑕闭上眼深深一呼吸,若有似无的香气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她有些兴奋,“这是什么花?”
玲珑和锦绣轻笑道:“应该是小姐院子里的昙花开了。”
方明瑕微微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轻叹:“看来杜小姐很喜欢亲近花草,下午我看她院子里繁花异草甚多,有些竟连我都不大识得,往后少不得还要向她讨教讨教……”
两个丫鬟听她这样说都觉得与有荣焉,抢着道:“可不是,我们小姐身子骨差,镇日里除了看病吃药余下时间就是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了……这一向大夫们都说要静养,大少爷知道小姐喜欢这些,便千万百计使人去找那些难得一见的花啊树啊,就为了小姐能多笑一笑,病也好得快一些……这些年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财人力,才造了那么一个园子……”
方明瑕笑着一边听一边点头,见两个丫鬟说得兴起,她也不打断,等她俩讲话告一段落时,她才见缝插针地问上一句,譬如说,“园子里的花除了杜小姐之外还有哪些人帮着打理?”“杜小姐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或者偶尔玩笑一句,逗得两个丫鬟咯咯直笑。
后来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了杨元昭身上,锦绣一改起初的怯懦,说话愈发大胆,“那……姑娘与我家大公子是怎样认识的?”
方明瑕定睛看了她一眼,这丫头……也是,是她自以为是了,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想到这遂淡淡笑道:“萍水相逢,你家公子帮了我一个忙,所以我来这里还他一个人情。”
锦绣紧追着问道:“那姑娘会在山庄待很久吗?”
方明瑕闻言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完才自我调侃道:“非也非也,下月家中还有要紧事,姑娘我就是想赖在这儿偷个懒也是不能够了。”
锦绣一听,满脸的欢喜遮都遮不住了,幸亏玲珑总算无愧于给她取名的人,果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三言两语不仅化解了尴尬也很好地替主子宣示了主权,“姑娘说笑了,姑娘是大少爷请来的贵客,也就是在水山庄的贵客,贵客临门岂有不扫榻相迎的道理。”说完,暗里横了锦绣一眼,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警告意味。锦绣心下一颤,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了。
“谢津海这个该死的老匹夫……”杨元昭一脸阴沉地走出承天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道。
皇城门口陆陆续续的下朝官员一看见这个煞星站在路中央,全都加快了脚步遮遮掩掩地直奔向自家的车马,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成了火药筒下的炮灰。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景况下,却有一人不怕死的主动找上门去,“杨大人……”杨元昭听见呼唤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叫他的原来是六科的一名都给事中,名叫刘绍棠的,此人虽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他爹却是执掌刑部的堂堂尚书大人,官职比杨元昭还高上一级,但杨公子做官素来都是盛气凌人的,朝堂上只有敌我之分,从不管上下有等的名份,他冷声问:“刘大人有何事?”
刘绍棠仿佛没看见他的冷脸般,言笑晏晏地说:“下官有几句话相告,未知大人方便否?”
杨元昭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突然冷笑连连,“今日早朝本官听说令尊大人卧病在家休养,真是病得好时候……”
刘绍棠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好脾气地拱手道:“有劳杨大人挂心,家父偶感风寒,唯恐过了病气予诸位大人,故而告假数日。”
杨元昭本就一肚子火气,见他如此乖觉,非但没消气反而心生厌恶,讥讽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好好谢谢令尊了?”
他这句反问着实不给人面子,刘绍棠虽然仍旧保持着微笑,心里却暗暗着恼,说话就不像之前那么和气了,“杨大人何必如此,家父也是一片好心。”
杨元昭冷哼一声,显然是对他的所言不屑一顾,傲然道:“闲话少说,本官可没空跟你在这瞎耗。”
刘绍棠气得咬牙,却又没办法拂袖而去,还得好声好气奉承着面前的大爷,“家父让我来提醒大人一句,这月中旬以来,刑部便陆续接到了控告同一个人的三四纸状书,不看不知道……这位王郎中也着实是叫人吃惊……”他边说边窥着对方的神色,当那个王字一出口,见对方倏然变了脸色,内心不由得暗自窃喜,假惺惺地安慰道:“现下那些状纸还被压在刑部公堂,家父令下官来就是给大人和阁老提个醒,此人毕竟与杨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不好只怕会惹来麻烦……”
“……看来本官真的是要好好谢谢刘大人,”杨元昭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话,阴沉的脸色已平复如初,他缓缓往前走了一步,以一种充满了森冷而又威慑的眼神看着刘绍棠道:“回去请转告令尊,他的提醒本官收到了,可是……别以为这样做你们刘家就能独善其身了,想两边讨好又想两边都不沾,也得看看你们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别人同不同意。”
杨家的下人在旁等了半天,眼见事态发展不妙,急得直流汗,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大少爷……”见主子根本理都不理,无奈又退下去。
刘绍棠在他这种威胁目光的压迫下浑身抑制不住地直发颤,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抖着唇艰难吐出一句:“杨大人……我们刘家可是一片好心……”
杨元昭后退一步,冷笑道:“好心?刘大人要我相信这种话未免太天真可笑,莫非刘大人认为本官还不如三岁的小孩?”
“你……”刘绍棠气得话都讲不出来了,恶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终于拂袖而去。
此时,承天门外早已人影寥落,只有守门的士兵好奇地看着这对落单的主仆,这个平日里威风八面趾高气昂的大官,此刻却阴沉得像一座雕像,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气焰和张狂。
田安眼看着日过三竿,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不由出言劝道:“少爷,巳正一刻了,不如先回公署用膳吧。”
然而,还没等到杨元昭有所回应,宫门内出现的一道青色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再次打破了这份沉寂。“侍郎大人……”小内侍一看见他喜得双眼放光,忙不迭地跑过来,“大人请留步,小人奉杨阁老之命给大人捎句话……阁老说,虽则当日有言在先,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望杨侍郎以仁孝为先,以社稷为重,慎思慎行,勿使多年来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
杨元昭淡淡睥睨着他,片刻后才慢慢露出个嘲讽的笑来,他这个爹居然为了一个外人不惜威胁自己的儿子,看来今早御史们的诘问非议也无法使他清醒过来,也罢,这次就让他做一回孝子,彻底割断了这颗毒瘤。想到这,他淡淡一笑道:“烦请公公回去告诉我父亲,就说我知道了。”
杨元昭一回到工部公堂,即刻吩咐左右:“去把范纶找来。”一面说一面提起笔来写,那部吏答应一声飞快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他放下笔,沉吟片刻,又轻唤道:“来人……”门外的书吏匆匆跑进来,“大人有何吩咐”他封好信搁在案头,“你马上把这封信送到刑部尚书刘大人家去。”
书吏领命而去,杨元昭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公堂,怔怔出神。
须臾,田安提着饭篮子进来,稀奇道:“今儿怎么外面的人都不见了?”说着去看主子,见他一动不动的,心思早不知落到哪儿了。他便不敢再出声,默默把饭菜摆好,在旁等了片刻,那边终于有了响动。
杨元昭刚站起来,范纶就匆匆赶到。这位范大人早年出身翰林,当官十几载,历经沉浮,为人最是精明老成,近年来却心甘情愿投身在杨元昭手下,当年的同僚有些暗地里不齿他依附奸佞甘当鹰犬,有些嫉妒他攀上了高枝,流言纷纷,他自己却却全不在意。
范纶一进来就看见桌上的饭菜,了然之下便要告罪退出去。
杨元昭却道:“不必,我这里正好要写一道折子,你来给我参谋参谋。”
田安一听他这么说,便自觉走到门外守门。范纶见如此也只好上去见了礼,问是什么折子?
杨元昭道:“今儿早朝你也听见了,谢蔡一系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河南之事,我们如果跟他们硬抗……怕会牵连到更多人,为今之计,不如顺水推舟,由我出面扛下这桩公案,到时,料想他们也无话可说了。”
范纶脸色劇变,急忙忙道:“这如何使得?还请大人三思,情况还没坏到那个地步,总有别的办法。”
杨元昭笑一笑,口气却很坚决,说:“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替我担心……”
范纶还想再劝:“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可区区一个孤恩负德的小人何必由大人出面,卑职等义不容辞。”
杨元昭眸中闪过冷酷的嘲讽,道:“不瞒先生,家父不顾多年的父子之情,一力要我保全他,我唯有破釜沉舟先跳下去才好把他一起拉下去。”
他这话说的轻巧,范纶却听得大为尴尬,自己本无意得知他父子间的龃龉不堪,这下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左右为难,心中更不免感慨道:谁说只有天家无父子,这人哪,一旦尝到了权利的滋味,薄情寡义便随之而来了。
杨元昭心知他的为难之处,也不多说:“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个折子该怎么写,最好今晚送到我府上来,明日早朝我要当庭送递陛下手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等切记,到时,不管对方如何对我落井下石,都不要出面替我回旋,务必让此事当庭做个了断。”
范纶听的一阵默然,心中对这位年纪轻轻却素来惯有杀伐决断的上峰又添了几分钦佩。于是感佩俯首道:“大人请放心,下官这就回去准备,只愿肝脑涂地必不负使命。”
杨元昭点头,命他即刻回去。
范纶走后,田安便进来伺候杨元昭用膳,谁知他吃着吃着好似突然又想起了之前被他扔在别院的人,问道:“方姑娘在庄子里待得可好?”
田安张口就回道:“好着呢,高管家昨儿才派人来说,表小姐待方姑娘很是客气,丫鬟小子们听了高管家的吩咐,也都殷勤伺候着,只是…高管家说,方姑娘老是想出门,又不让人跟着,他劝了几回,方姑娘态度就淡淡的了,不晓得是不是对他的安排哪里不满意?”
杨元昭想一想,吩咐田安:“我这几日不得空过去,你叫个人跟高泰说,以后方姑娘想出去就让她去,不必拦着也不用使人跟着,万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可不许叫她生了一点别扭。”
田安心中万分惊诧,这还是他们家公子吗,连对表小姐都不曾像这样百依百顺过,为何对这位方姑娘却如此上心?莫非……田安不敢再往下想,低下头满口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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