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一)
自黄山以归,以卫含真冷眼观得,她爹卫之华隐有把持大局之势。卫之华武功尽废,此生无缘掌门尊位,却处变不惊、镇定自若,一时人人敬服。百里赢既死,林虎变、米卓然于年轻弟子中声威暴涨,一时难见高低。
孰胜孰负,于卫含真而言实是微不足道。即便已踏足武学之境,泰山掌门也轮不着她来做,更不必提她志不在此;将来谁登高位,亦不会难为她。举派老少眼中,她便似一幅娇滴滴的仙女图,美则美矣,惜乎无用之甚,仅效谈资、或伴春梦,倒便宜了她悄然度日。
回泰山第三日,卫含真方得卫之华召唤。父女二人日常不过些“吃了甚么”、“睡得如何”之类套话,当下更不会嘘寒问暖,卫之华沉声道:“鹏儿惨死,你百里师伯伤心失常,你安师叔又分身乏术,为叔侄子弟者,正该上下一心为长辈门派分忧。虽为弱质女流,你遍览经典,总该晓得些道义本分,却擅自出走、平生事端,置自身安危、亲人友爱于不顾,叫爹十分痛心。”
卫含真心道:“竟拨冗训诫起来,爹爹是恼我狠了,还是因派内琐事烦心?”只垂头聆训,听卫之华又道:“听虎变说,你与李正和同去黄山,为的是那黄山弟子青鱼。虽有前因,你与他们到底不过一面之缘,如何比得自家叔伯兄弟情谊深厚。倘有万一,爹连去哪里寻你救你也不知。得以安然归家,不过运气使然,可一而不可二。派中叔伯兄弟哪个慢待你了,叫你这等不满意,为个外人浑闹胡搅?”
卫含真心道:“说是运气未尝不可,虽曾多番试探,李大哥、青鱼姊姊倘有一个存分毫恶念,我早骨头渣子也不剩。然运不运气的,不试过焉得分明?真有识人不明一日,算我自作自受,绝不坐以待毙便了;错过了,却要在这樊笼中困苦终老,追悔莫及。两害相较,则取其轻罢了。爹爹养我十七年,仍拿这话儿来说,可见情不情谊的,更与相识长短无干了。”
无论如何,难得卫之华展露关切,卫含真不免触动。卫之华缓缓道:“今日爹爹有一话问你,你老实回答。可愿嫁你虎变师兄?”
卫含真心中又一动,复一哂。此问来得奇突,早不提晚不提,怎的自己出走一遭,爹爹便提了?林虎变对她的心只瞎子看不出来,倘爹爹有意玉成,早该明示,自家人有甚避嫌处。偏爹爹十余年来只字不提,话里话外是欲将她外嫁之意,林虎变亦有所觉,是以至今不敢开口求娶。
即便如此,真想嫁林虎变,法子倒也多得是,她不曾为之,不过审时度势罢了。早些年她但觉无可无不可,林虎变与她青梅竹马长大,论品性真心皆为上选;她对林虎变虽更似兄妹,无甚情爱之念,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嫁他为妻、白首偕老绝非为难之事。
最顾忌一桩,却是林虎变感念养育之恩,对爹爹唯命是从,嫁他便如自缚茧中,更无脱出之日了。去向衡山途中,卫含真试探林虎变心意,发现他不出所料无力无能违拗爹爹,委实不足依靠,称不得良人。
林师伯身死似有隐情,但为林虎变、林豹变兄弟二人故,卫含真不会置之不顾,势必要一查究竟。林师伯于泰山被害,难保不是内奸所为,林虎变愚孝、林豹变鲁莽,为免打草惊蛇,索性一并瞒过。更且她爹妈来历,亦着落于林师伯行迹之中。说句不怕冒犯亡人的大胆猜度,林师伯便是她亲爹也未可知,那她与虎变哥便为亲兄妹,谈何婚嫁?
卫含真收拢游思,敛目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想来不堪为虎变哥良配,爹爹当为他另择淑女。”卫之华蹙眉端量她,问道:“难道你不喜孚儿,不肯嫁他?”林虎变单字孚。卫含真叹道:“喜不喜欢的我也不懂,爹爹这样问,我不知怎生回答,但凭爹做主。”
卫之华不豫道:“这时候但凭做主了?不过敷衍而已。”轻叹一声,道:“罢了,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想来是爹咎由自取。你孤行执拗,倒也未必全是坏事,有师门为靠,将来再寻个老实听话的,也是桩美满姻缘。爹总会为你的未来打算,方不辜负咱们父女一场,你去罢。”
卫含真款步回房,且行且想道:“果然爹爹不愿虎变哥娶我,我若一口答应,这会子到下不来台了。爹爹是勉为其难松一松口,还是只为试探?爹爹可不似旁人好哄,我露了本心,他已警醒起来。亏得我拜师之事他不知,日后须也防不住我想走。”
“有师伯娘前车之鉴,爹的想头是为人之常情,与我不谋而合,无甚埋怨处。虎变哥与豹变哥自有前程佳侣,爹疼爱他们、处处为他们打算,却唯恐甩我不脱,连拍手道贺也不会。唉,这般藏着掖着,何必?”问完省起:“哎呦,我同爹可也未说过几句实话,哈哈,这点到像亲亲父女俩了。”自嘲一笑,入室静待,深夜练功。
又过数日,卫含真正入定,窗上忽毕剥细响,一人连声低唤:“含真妹妹!”正是林虎变。卫含真轻轻推开,林虎变翻身而入。卫含真笑道:“有门不走,虎变哥此乃新近轻功大进,来给我开眼了?”
林虎变急道:“你,你竟不肯嫁我!”卫含真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取杯斟茶,道:“虎变哥且坐,容我细说。”林虎变轻轻夺过茶杯,重重向桌上一顿,道:“我不坐,你说!”
卫含真“啊呦”一声道:“这可是那一对儿两只,专为招待你与豹变哥的,坏了却不好再做。”林虎变不由又拿起端详,定心道:“不曾坏。咦,这画……”卫含真微笑道:“闲来涂抹,照着你与豹变哥那两只磨喝乐模样,绘了这对儿。可我画工远不及伯母,无颜充作正经物件送你们,便放在这里,供你们来时喝口水罢。”
林虎变怒气烟消,一时默然,摩挲茶杯许久道:“妈已去了二十余年,你也未尝得见,难为还记着她。”卫含真扯扯他袖,二人各自坐定,卫含真柔声道:“养我者爹爹,活我者却是林师伯,虽则全不记得林师伯音容笑貌,再造之恩岂容忘却。伯母的手艺巧思更不必说,是位少见的奇女子。”
林虎变心中感动,道:“她若还在,定也欢喜你。”卫含真叹道:“佳人薄命,概莫如此。虎变哥,人生几得事事遂意,你说是不是?”
林虎变回过神来,险捏碎手中杯,道:“你,你不必自比我妈,胡思乱想!近几年你已不怎么发病,说不得便全好了。妈去得虽早,爹从不曾后悔怨叹,常说能娶到妈是他一生之幸。你这般说,却是瞧我不起!”
卫含真道:“林师伯与伯母情深如许,令人十分敬佩。虎变哥,你道我是自愧自惭,故而拒婚么?那却想左了。”林虎变吃惊道:“那却为何?”
卫含真笑道:“伯母原本可同林师伯多过数年神仙日子,仍决然生下豹变哥,方难产而去。为母之心我无从体悟,可扪心自问,我却是不肯的。”
林虎变霍然起身,面孔涨得通红,吃吃道:“你,你不肯生养,不生便是,我原也不曾定要……”卫含真打断他道:“那还在其次,虎变哥,咱们打小儿一道长大,我想要甚么,你可晓得?”
林虎变急道:“你但想要甚么,何时我未为你拿来,但凡你开口……”卫含真笑道:“会这般说,已可见一斑。非为责怪你,是我不曾明言,脱不了干系。如今经过衡山、黄山之事,虎变哥还不明白?”
林虎变心念急转,叫道:“难道是那李正和!”卫含真吃一惊,“噗嗤”笑道:“只因结识一个外男,便定然与他有私了?虎变哥哥这般说,却是瞧我不起了。”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得林虎变一时语塞,再不敢追问,忙道:“那究竟是甚么?”
卫含真把手一摊,道:“人生苦短,但遂本心活过一场,自无悔恨。我也不知想要甚么,只知它不在你处,不在门派,甚而不在宋土,只在我心。”林虎变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心无定数,小小年纪晓得甚么本心,我看就是叫外人花言巧语蛊惑,安生日子也不想过了!”
卫含真心中喟叹。爹爹教得好虎变哥,须也怨不得她从不倾吐心声。“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言已至此,不必徒劳了。只道:“缘分原也勉强不来,倘虎变哥非我不娶,闹将起来,闹得爹爹不满,我亦不乐,虎变哥便快活了?哪里有兄妹来得长久和睦。难道咱们不结连理,你便再不肯关照我余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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