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人我花 > 第60章 大厦之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一)

第60章 大厦之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一)


鸡鸣一声,白大娘提篮出门。稚龄童儿手上吃力,一步一沉到得河边。春水不寒,捣衣不冻手,正是最好时令。衣裳打湿摊于石面,笃笃敲不几下,余光里飘飘荡荡浮来一物,远远似粒胡麻,瞧不真切。漂得近了再看手足俱全,竟是个人模样,身形纤细起伏,还是个娘子。

        白大娘四顾无人,提胆拣根粗枝,勾住那娘子足背发力,扯至河畔浅水处躺定了。白大娘蹲身一摸那手,心酸道:“罢了罢了,早死过一天半日,还未泡胀便了。”便去拂娘子面上湿发,看可还辨得出生前样貌,倘亲属来寻,好指个路儿。

        这一看不得了,白大娘脱口叫声“啊呦”,撒腿便跑。跑不数步折身而返,拣自家湿衣把娘子自头至脚层层盖住,这才去了。再回时她头前跑得飞快,后头跟个妇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骂道:“没见过死人不成,自己赶着投胎去哩,甚么仙女儿缠得老娘饭也做不成,费气劳力来看,可别是躲懒偷闲瞎话儿,耽误了朝食,看老娘不撕了你皮!”

        白大娘一揭开衣裳,她妈当即收声,半晌啧啧道:“了不得,真叫你撞见个厉害的。”她年长经事,一探娘子鼻息,奇道:“还有气儿!”白大娘喜道:“妈快救她!”她妈白她道:“我怎么救,恁样年轻貌美,不明不白落河,鬼晓得来历,再沾一身腥臊。”

        白大娘晓得她妈,单是个嘴上厉害,最为怕事,急道:“看是个有身份的贵人,救活了定有好处,救不好落身衣裳首饰也好哩。”她妈叫她说得心动,尚且犹疑,已闻人语隐隐,村落渐苏。咬牙背起娘子,娘俩避着人,一溜烟儿家去了。

        她爹刚灌碗凉水下去消饥火,喝道:“冷灶冷水,竟要我烧饭不成,瘪着肚子如何下地!”她妈招呼道:“当家的快来!”迳入柴房,她爹气哼哼进去,不一时反掩了门扇。

        她家不过一间茅屋,四处漏风,白大娘贴耳上去,听她爹妈窃窃密谋。她爹道:“先瞧她身上。”一阵窸窸窣窣,想是在翻那娘子身,她妈道:“好簪,银的!衣裳料子也不坏。瞧这纸扎的体格,老些药瓶儿,难为活到今日,怕是半刻地也未下过,家里一定有钱!”

        俄而她妈道:“甚么稀罕物儿,像把弓?”她爹道:“丁点大弓,不定射个乐子,或打鸟打兔子,失足落水?”她妈道:“正是了。这又是甚?像犁地的耙,却也忒小。”她爹嗤道:“矮子婆娘见识低,与你两辈子也猜不着。你瞧它小手爪也似,许是贵人使来挠背抓痒的。或者不愿爬高,拿来够枝头花儿果儿,岂不轻巧。”她妈恍然大悟,笑道:“上过府城果不一般哩。”她爹哼哼有声,得意得狠,白大娘掌不住“噗”地一笑。

        忽“丁丁”数声碎响,室内一静,她妈颤声道:“这,这许多银子,当家的!”她爹忙道:“收声!”柴门嚯啦开条细缝,白大娘不及躲避,叫她爹逮个正着,横眉立目撵她,白大娘无奈,捉虫喂鸡去了。

        农户不得片刻闲,白大娘这厢忙活,心里惦记那厢,时不时觑空来瞧上一眼,娘子却始终不醒。她爹妈不欲人知,亦无钱延医问药,止与娘子换身干爽衣裳,床头搁碗清水,看她自家造化便了。次日下晌忽传异动,白大娘飞奔进去,只见娘子两手捧碗,“咕嘟嘟”一气灌下,饮罢笑眯眯道:“可否劳烦小娘子将些吃食?”

        白大娘去灶上摸来两张麦饼,恐娘子吃不惯,羞惭道:“只得这个啦。”娘子吃相秀气,却着实不慢,白大娘看她吃得香甜,高兴道:“妈做的饼子爹一顿吃三张哩,我也能吃一张!”娘子笑道:“确实好手艺,亦饱腹!”其实那饼不过巴掌见方,搀了糠的,入口粗粝。

        白大娘巴巴的,待娘子把饼渣也吃净,问道:“娘子这末不小心掉水里啦?家在哪里?”娘子笑道:“那可说来话长,鄙姓卫,请教小娘子芳名,此间可是贵府,地处何方?”可不就是卫含真。

        白大娘听她文绉绉的,愈发局促,直搓衣角。卫含真却是刻意谈吐,境况不明时须得莫测高深,方能唬住人哩。见白大娘质朴,放软声徐徐相询,不几句摸清来龙去脉,心道:“时也运也,天不绝我。”

        原来那日投身落崖,她自留有后手。白大娘爹妈所谓“犁地的耙”,正乃此番救命之物,名曰“飞爪”,一绳一爪,有节有钩,锐利之余更可伸缩活动,利伤、擒、攀、爬,兴起隋唐,多用于军中,本朝见少。若问她如何得来,却是赴黄山途中李正和所赠。

        她心细如发,兼且果决机变,以狸奴九式为基,于暗器一道可谓得天独厚,布索上下攀崖始得入门,飞爪亦无师自通。可惜终究疏浅,当夜落时指爪未扣牢,跌得不轻,侥幸护住脏腑骨骼。那崖底草植疯长,掩映洞窟数处,她慌不择路,匆忙遁入一口细洞,许久见里通暗河。

        她力再难支,偏不谙水性,心想:“是死是活,也不差这一遭了。尝闻活人可得静漂,但愿不是

        胡言!”更不迟疑,以飞爪定住一端,握绳纵身入水,转而平躺,胸腹、四肢、面部露出水面,竟当真浮而不沉。再撤了飞爪,人飘飘摇摇顺流而下。心力一松,痛楚疲惫涌上,就此晕迷。暗河汇入汶水支脉,将她带离泰山一脉,于胡家村被白大娘捞起。

        谈话间白大河夫妇双双荷锄归家,卫含真口呼:“恩人!”白大河为卫含真容光所夺,连道:“哪里,哪里。”白大嫂“菩萨佛祖天君娘娘”连诵,喜出望外:“吉人自有天像,娘子这等富贵貌美,阎王爷也不敢收哩。”卫含真闻此“富贵”之语,再察其色,只含笑不语。白大河愈觉她来历非凡,不敢怠慢,忙唤妻归还她随身诸物,白大嫂磨磨蹭蹭取来。卫含真见青鱼赠予的云纹丹瓶与荷包赫然在列,大为庆幸。

        蝉先生许仍逗留泰山,青鱼姊姊避祸远走,唯有迳往京城,等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逍遥师父了。她背心中了蝉先生一掌,蝉先生真气吊诡,于伤处丝丝散发阴寒,驱之不散,其后又是数日水米未进,实难强行上路,少不得先休养数日。

        卫含真打开荷包,取出白花花一块银锭,道:“大哥大嫂,家仆自京城赶来尚须时日,请借贵府暂居,叨扰之处还望见谅。这些权作花销,救命之恩另有厚报。”夫妇二人眼馋荷包久矣,不敢昧下罢了,当下眼也直了,连称应当、不敢,再不多问,高高兴兴受银而去,张罗宰鸡剖鱼。

        白大娘欲言又止,卫含真问她:“何故不乐,大娘不爱吃鸡?”白大娘摇头,小声道:“卫娘子给的太多啦,够咱家一年嚼用了,左不过出点气力罢了。”卫含真不意她小小年纪自有见地,因道:“大哥大嫂如此才是实诚人哩。”白大娘不解,卫含真道:“我的命,难道还不值这区区钱银?”

        白大娘道:“自然值得。”卫含真道:“既值得,我又出得,谈何太多?”白大娘苦苦思索道:“娘子要给是娘子诚心,爹妈却不该,不该……”卫含真笑道:“大娘可是觉得但行善举、不求回报,大哥大嫂不应坦然受之?哪个教你的?”白大娘只道说错话,不安道:“无人教我,我,我自己想的。”

        卫含真凝视她瘦小身形、黄黑面庞,心道:“这品性竟不似寒门所出,着实有趣,足见未必蓝田方能生玉。”有趣之人她便起念,便问:“大娘自觉受之有愧,却不曾想你们不受,反令我心中不安?”

        白大娘瞪大眼:“这、这……”卫含真柔声道:“还有故事哩,大娘想不想听?”孩童岂有不爱故事的,白大娘却道:“灶上等我烧火哩,待得闲卫娘子讲好不好?”卫含真含笑道:“好得狠,大娘随听随讲。”

        卫含真昏迷时占了床,白大娘只在地上睡个小小铺盖卷儿。是夜白大娘伺候爹妈洗漱毕,回房见卫含真直招手:“大娘与我暖暖脚儿。”白大娘窘得面红耳赤,慌道:“我手脚粗,蹭破卫娘子的皮。”卫含真把手一摊:“我却不服,咱们比比,哪个手更粗?”

        白大娘不信道:“卫娘子诳我哩。”凑近小心翼翼一碰,竟当真有茧,吃惊道:“卫娘子手怎的啦?”卫含真笑微微的。白大娘有些明白过来,心想:“卫娘子仙女样人,也干活儿哩。”立觉亲切,爬上床与卫含真头并头躺了,听卫含真讲故事。

        卫含真讲的,却是“子贡赎人”与“子路拯溺”二事。白大娘听得入神,发问道:“那圣人说这子贡做得不好,子路做得好,所以爹妈受了娘子银子,也是好的?”卫含真笑道:“故事不过故事,我的好与不好,亦非大娘的好与不好。孰是孰非、好或不好,大娘闲来不妨一想。”白大娘若有所思,毕竟年幼,未几发出细细鼾声,酣沉入眠。

        卫含真为她掖紧被角,悄无声息潜出,迳向暗处。报酬已许,还要前赴东京,手头乍然吃紧起来,倘撞上一二宵小,可解燃眉之急。村中转得一圈,惟睹村民鼠窃狗盗两桩,心知失策,于是转往后山,一意等候过路江湖人,浑似个剪径女大王。

        如是五六夜一无所获,那头两口子先心急起来,旁敲侧击问她家仆。卫含真心道也罢,姑且再试最后一次,又不免失笑。久受门派卵翼之恩,何尝短过用度,在外方知钱不是天上掉下。囿于方寸闺阁时,只道便是人间至苦了,亲历白家日常,始知天外有天。只看白氏一家起早贪黑、寒耕热耘,她随手泼洒出的几两碎银,得来何其艰辛?口口声声许以重金,名为报恩实则打发,又何其傲慢?

        她尚且气虚,于林间行行停停,累了便栖于枝头。白大娘送她许多酸涩野果儿,她将食一枚,蓦然喜道:“来了!”伏身下瞰,林间穿来一大一小乾道二人。大道士约三十许,另外那个身量未成,却是个十岁出头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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