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幻海
“太傅……”
书房的外间未亮灯火,也无人影,各处刻板的布置更显有几分阴冷暗沉,还好黄润润的灯火从一扇紫檀屏风那头投来,时而屡屡青烟飘散开,赵清卿按照叶不寻的交代,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还没进屋子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大佬们总有些隐秘不为人知的癖好,比如有传言说,南蜀皇室男风盛行,历代皇帝的后宫男妃充盈,这些人比女子还要妩媚,这一厢对比,她便觉得宁道远私下炼丹这点爱好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眼前的一幕,并非什么紫袍道士静心炼药,也非当朝太傅预备羽化登仙,却比天底下任何一件奇闻怪事还要令人心惊,她几乎要当场石化。
丹房内铺设了一张白花花的绒毯,里头更深处黄色帏帐垂落在地,隐约可见有鼎约一丈方圆的香炉冒着薄烟,两三层之高,四周热腾腾的,不知炉内在冶炼什么稀罕玩意儿,而靠近屏风的长案上,宁道远只披了件单薄的黑衣,脖颈后端靠着案边,脑袋仰躺在上。
他的长发散落在白毯上,周身浑然只有黑白两色,但是从脑门到脖子,皆是刺眼的涨红,前襟敞开,白颈修长,还露出了优美而结实的身体线条。
赵清卿无比庆幸他睡着了,而且似乎有些昏沉,不然她今夜不被灭口也得被挖双眼睛!
她正松了口气,却注意到毯上三四个空木匣被人掷了一地,还有一个被铜扣封住,她走近打开一看竟然有两颗黑乎乎的丹药,再一瞥宁道远像只待宰的羔羊,眉目虽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却怎么连一声呼吸也没有?
赵清卿心下一沉,糟糕,这家伙莫不是把木匣的药全给吞了?
这会没命的吧!
她忽然间想起西楚如今的皇帝、庭珃的父皇整日沉迷炼丹制药,以求长生之法,谁想身体却是越来越差,不过几年光景,昔日还能上阵杀敌的帝王走路都需人搀扶。
这种所谓的黄老之术根本就是催命符!
她暗道一声不好,忙俯身去看昏死的人,探了探的他的鼻息,当真十分微弱!
“太傅,太傅!”
“喂,你醒醒……”
“糟糕,你别死啊,我有话问你……”
宁道远全身仿佛被烈火灼烧,五脏六腑都异位一般地疼,可没多久,他又开始颤抖起来,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在拼命涌动,少顷,胸腔迎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朦胧的白烟里,女子一颦一笑一嫣然,他终于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形,时而温顺体贴,也能热情骄傲。
她终于又入梦而来,不枉他拿命赌了这一遭。
既然今生不可亵渎,那便只能如此了。
只要,你永永远远不要离我而去。
在过量丹药的驱使下,他甚至能真真切切地摸到她温暖的肌肤,双手寻到她的腰线,将她盈盈一握,然而眨眼间这般绮丽勾人的场面消失,他只觉得腮帮子痛得厉害,随后剧烈咳嗽起来。
“吐出来,快吐出来啊……”赵清卿救人心切,她还需要向他求证庭珃的死是否与他有关,不敢让他出事,于是不管不顾被人掐住了腰,捏着他的腮帮子,就要上手撬开牙关,去抠他喉咙。
“嘶——”找死啊!
赵清卿倒抽一口冷气,刚伸进嘴里的手指被人狠狠咬了一道。
她缩回来,看着指节上红红的牙印,气得发抖!
果然好人不能做,宁狗更是救不得!
她再一忿恨地抬眼,却看见宁道远睁开了双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狠戾地伸出手,顷刻间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眼中的怒火骤然升腾:“你要杀我。”
为什么又要杀我?
赵清卿察觉他的力道,像是认定了她是要来取他性命,不敢迟疑,扒着他的手痛苦摇头:“不,不是,我以为你服药过多,想救你……”
“救我?……”宁道远的眉梢轻轻一动,掌中的力度弱了下来。
赵清卿趁机抹开脖子,捂着脑袋左右松了一下,见他缓缓收回手,咬咬牙道:“既然你无碍,我便走了,告辞。”她将袖中一纸细作的名单掏出,没什么好脾气地往地上一丢,“你要的在这里,我们两不相欠。”
说的是抱她回宫,且有心喂药一事。
她正欲起身离开,不想被宁道远拽着手臂扯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绒毯上。
“……放肆!”她甩开他的手。
他还想怎样?
赵清卿憋着一肚子火,又被丹房的似是酷暑的热气熏得一阵烦躁,冷冷抬眼,却见那双深沉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满目的戾气和压迫,正愣愣地盯着她。
精明的目光呆滞迷离起来。
“…………”赵清卿惊愕得说不出话。
从他迷茫的眼睛里,她读出了许多陌生的情绪,他仿佛变了个人。
身后的长案上,一束烛火淡淡地铺向他,乌黑的发丝被勾勒成一丝一缕的昏黄,那张冷寂凌厉的脸红彤彤地充血,双眸被散来的轻烟沾染上几丝雾气,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几分忧郁的痴迷令她一头雾水,然后他在自己的幻梦中轻轻勾唇,愉快地将她揽腰抱在膝上。
像是捕获至宝,又像要准备彻底沉沦这片幻海。
“…………”他到底将她认成了谁?
“不要走,不要走。”宁道远在她耳边呢喃,发出诡异、近似哀求的声音,火热的气息灌入她的领口,烫得她想退避三舍,却有几分不忍去打破他此刻的幻觉。
男人并没有沉迷这样温情,而是似乎预料到了注定的悲剧,有些要压抑不住心间偏执的疯狂,极为短暂的耳鬓厮磨过后,紧紧贴着她的脑袋说:“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不能走。”
“…………”你认真的吗?
宁道远以脑门抵住她的脑门,垂眸轻道:“你不能走,听到没有?”
赵清卿被他锁在怀里,动弹不得,又是几乎以熨帖的姿势坐着他跨上,僵硬地一直往后退,察觉到她这一举动,宁道远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随后松开了她的脑袋,转而握住她的肩,将她的下巴微微一抬,迫她与之相看。
逆着微弱的烛光,他神色也变得冷淡,又像是那个修眉冷目、心机似海的太傅。
对视半晌,他嘴角挑起一抹嘲弄的微笑:“看着我的脸。”
“……哈?”赵清卿愕然,这是什么鬼要求?
“不好看吗?”
“……”这张脸于她而言,无疑是最好看的,尤其是现在……
红面勾人,一身慵懒,还随时交底他的乖怜,她甚至有些邪恶地想,他若是能一直这样,不再飒然冷立,阴险权斗,而是像个勾栏瓦舍的伶人,想方设法讨她喜欢,她是极其愿意捧场的,所以此刻怎么也不可能说违心的话,于是略微无措地摇摇头。
宁道远嘴角掠出满意的微笑,又蛊惑般地缓动薄唇:
“你不喜欢了吗?”
“……”一阵沉默。
“既然没有不喜欢,为什么不为了它留下?”
“……”
她也没说喜欢啊。
宁道远见她不说话,眼中浮出浓浓的冷意,就连讨好的微笑都讥诮起来:“你还是想杀我。”他闭了闭眼,心如死灰一般,赵清卿正是不解他是怎么一厢情愿看出她一定要杀他呢,却见他倏尔睁开眼,从裤脚处猛然拔出一把尖刀,半刻也没犹豫,直直地在小腿上狠劲划了一道。
“……你!……”赵清卿看呆了,看他黑色的裤管一小股暗色极快地蔓延开,虽看不出鲜血的颜色,却能从那蔓延的速度判断,他是下了狠手割开了好几寸的肉!不一会儿,他腿下雪白的绒毯上便被染了一片刺目的红。
“这样呢?”宁道远唇角弯了弯,在她目瞪口呆之时,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刀柄塞进她的掌中,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将刀锋又一次对准他受伤的右腿。
这回,赵清卿迅速反应过来,另一手急忙劈出,一个手刀径自打向他的手腕,他放手的瞬间,她将那柄沾血的匕首扔出屏风。
“你要死也别借我之手!”赵清卿恼极了,经亲友一个个离世,她便深感命不由己,无力逆天而行,最恨有人寻死,哪怕是她一向看不惯的宁道远。
她起身,睨着他冷道:“天底下想你死的人确实数不胜数,但你也不仔细想想,你又何曾让旁人好好活过?”
宁道远的目光虽是跟着她,神色却是飘忽,抬起的双眼像是失了焦。
难不成被她强大的气场吓傻了?赵清卿敛了几分脸上的厉色,正要趁机训他一顿解恨,只见他慢慢眨了两下凤目,然后强撑的眼皮一耷拉,脑袋直直垂了下去。
赵清卿看向再度昏迷过去的男人,简直要气死了!
敢情这位嗑嗨了,不仅将她错认成别的女人,而且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
她愤愤迈出丹房,想到什么脚步不由一停,随后在房内翻箱倒柜也没找出药箱,只好空手折回,撕开自己里衬的袖子,裹成一条布缠紧在他伤口上,为他止了血。
嗯,互不相欠。她看着沉睡在阴影中的人,这么同自己严肃地暗道了一声,便出了书房。
叶不寻已是等到脑袋耷拉,坐在檐下打着盹,听到她推门走近的动静猛地清醒回神,起身拍了拍屁股,抱怨道:“我还以为他要留你过年呢。”
说着,他回身撑了个懒腰同她道:“走吧,小爷大发慈悲送送你。”
赵清卿脸色难看极了。
“那个……”叶不寻见状犹豫开口,靠近时借着翘檐悬着的灯笼又一细细打量,这才注意到她鬓发凌乱,袖口褶皱不堪,他的脸色也蓦地一变,二话不说闯进了书房。
片刻,叶不寻几乎是逃命般冲回她面前,颤着手不停指向她,仓皇得磕磕巴巴起来:“你你你……”
赵清卿默默叹了口气,这人莫不是以为她伤了宁道远?她正要解释,又见叶不寻一脸羞红地斥责她道:“你你你竟然霸王硬上弓,实在太可恶了!”
“…………”那一身不大正经的袒露,他以为是她所为?
春夜动人,竹叶萧萧,赵清卿在池畔边失笑,然后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你就没发现其他什么不妥?”
叶不寻一听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方讷讷道:“你们……还还还搞出了什么其他玩法?”
赵清卿看着他一副要重新审视她的夸张模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行吧,这黑锅她又背定了。
“我劝你这段时间避着他点,等他清醒过来知道你那般……”叶不寻将她送回清凤殿,神色复杂地偷偷觑她一眼,假意咳嗽一声,“你铁定没好果子吃。”
赵清卿想起他的手滚烫地抚过她,只觉得腰侧仿佛被烙了下似的,一阵战栗随之而来:“……是要避一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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