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许攸并非只学了平稳和缓的南方曲调,实则,她初次学琴,弹的是《招魂》,戾气很重的曲子。
每月发作之时,她会将自己捆起来,第二日天亮后嗓子多半是哑的。
对身体的损伤实在太大,但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她伤人。
后来用琴音排解,发现指望别人弹的清新醒神的曲子还是杯水车薪,堵不如疏,自她某次奏了一夜招魂,清醒后发现自己竟然完好无损地待在房间里,没有砸东西,也没有发出什么别的声音,之后便都是靠着这种方式熬过去。
再后来,便只需一曲,她便能暂时安静。
因为她将自己困在了幻觉中。
神智虽然还是不太清醒,但也不会伤人了。
她总会提前支开所有人,故而,还没有人听过她这样弹琴。
“嗯?”身上的疼倒是不算什么,她脑袋十分难受,如风雨欲来前风卷狂云的天,一片混沌。
屋内琴声散漫,金戈不止。
“怎的今日是你来见我?”
她方才坐定,窗边多了一人。
锦衣黑靴子,带着湿气,似乎是从薄雾朦胧的湖中,月光照出来的幻象。
他身后是盈盈水光,微波潋滟。
入我梦来,乱我心曲。
琴音渐歇。
“今日是我,难不成还有明日后日?”
宋知声靠窗坐着,一条腿仍在窗沿,右手放在膝盖上。
“你期望是谁?”
原本是想着近日没怎么见面,想办完了差事来增进一下感情。
虽然不能弹琴,对弈也很不错。
谁知进了这院子,只有主间有光亮,似乎只有她一人,琴音未歇,房门还上了锁。
“嗯,宋知声的话,也勉强可以。”
唇红齿白的,多好看。
她又灭了盏灯,房间烛火便只剩下案上一处。
“原本以为会是那个老头子呢。”
她喃喃道。
“勉强可以?”宋知声觉得好笑,拂衣坐在案边,在微弱烛光下问,“你待如何?”
“自然要好好招待宋典签。”
她缓缓起身,还是有些恍惚,宋知声作势来扶,被她推开。
“哪能让笑面鬼扶啊。”
因为是自己的臆想,所以许攸现在毫无顾忌,十分放肆。
“你说什么?笑面鬼?”
“嗯。”许攸点点头,手抚过他的额头眉眼,停在他的嘴角,“生得这样艳丽,又爱笑,可不是惑人的鬼?”
“也有道理,从前未曾听过这个称呼。”宋知声也不恼,只觉得今夜的许攸格外坦率直白,比之前有趣不少,十分可爱。
“他们都没我聪明,看不透你。”她微微扬起头,自夸道。
“你白日里,可不是这个样子。”
白天分明还是一个琴声和缓的君子模样。
“你这样样子,像是醉了,可身上却没有酒气。”宋知声有些疑惑,“你莫不是故意演戏来诓骗我?”
见状,他准备试一试,总归不亏。
“我问你,柳大人家的幺女,是如何同你联系上的?”
他把柳尚书的行踪翻来覆去查看,并没有问题。
出府的几次,也都是见友人,那几个友人他也知道,和许攸没什么关系。
除此之外,便只有他家中幺女遣人出府买了一次糕点。
这也没什么问题,糕点铺子里的师傅说,柳府的人大约半月会去一次。
“还有,盛家那个老头子身上的香囊,是不是在你这里?”
“典签大人,请喝茶。”
许攸根本不接他的话。
“你这个笑,和前些日子杀人后一样,这茶我可不敢接。”
“不喝?”许攸皱眉,脑袋更昏了,怎么这次幻象的不听话呢?
“好罢,”她自己将杯中茶水饮尽,“那我们来聊一聊如何处置你。”
“好啊。”
处置他?他信许攸现在确实迷糊了,也没心思再纠结柳府的事。
“唔,你喜欢翻窗,那就将你锁在一个没有窗子的暗室内,”
“就这样?”宋知声失笑。
“你别打断我!”她现在本来就不大清醒,原本想好的刑罚被这么一打断全忘了。
“嗯,你还喜欢偷听别人说话,便让人将你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每隔三五日便派人念给你听。”
“不许你见光,这样关上十天半月,你就老实了。”
“这也算处置?”
“不许出声。”许攸不耐烦了,扑过去要捂住他的嘴。
“好了好了,我不说话,你继续。”
宋知声接住她,此刻的许攸实在是没什么攻击性,像只炸毛的小猫。
“也不许笑!”
许攸现在趴在宋知声肩头,不知为何,不愿意起来。
“好,好。”却笑得更开怀了,“你若早些这般,我倒是可以省不少功夫。”
这个任性撒娇的样子,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吗,怎么可能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
许攸这才继续:“在南疆,有一种蛊,唤附骨生香,是一位女子发明的,喂给蛊虫一缕她夫君情妇的青丝,然后种到她夫君身上,二者相会,异香暗生,身体内的蛊虫便会啃噬骨髓,令他痛不欲生。”
“你要将青丝赠予我?”宋知声竟还有些兴奋。
许攸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看对方的态度,便知他没有被自己吓到。
“不说了。”她恼道。
这次的幻象一点都不配合,不害怕,也不求饶。
真没意思。
“不说了?”
“都怪你,我全忘了。”
“现在只能自己熬过去,你没用了,走吧。”
翻脸不认人。
“怎么就没用了,”他大概知道这是许攸在犯病,只是她的情况同自己的很不一样,宋知声犯病时,总爱弄伤自己,反观许攸,似乎是臆想出一个仇家,对他恶言相向来满足自己的恶欲。
当真是斯文。
“你同我说一说,之前都遇到些什么人?”
她本来就难受,絮絮叨叨说话转移注意力时会好一些,头就不会那么痛了。可是被多次打断,思绪不大清晰,如今被这么一问,便也什么都肯说。
“有小时候收养我的村长一家,有之前用砚台砸我的人,还有,还有许宁。”
“许宁?”
宋知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是,”她脑袋又不好使了,“就是许宁。”
“他是,我哥哥呀。”
哥哥二字,又轻又快,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不过,他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
“那你还认他作哥哥?”
“不认。”
“这才对。”宋知声满意道。
“有时候我会想咬他们,有时候是用鞭子去打人,我还会用匕首去伤他们,他们都乖乖的,不会反抗,”说到这里,她又皱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同他们自然是不同的。”
“也是,你爱笑。”说完自己也傻笑起来。
宋知声很乐意逗着她多说几句,平时许攸说话声音都是刻意压低了的,不似此刻这般如娇似嗔,是女儿家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唱歌。
“我有时候,还会想要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一看是不是黑色的,然后做成傀儡,听我差遣。不过,后来我又想啊,他们这样的人,应当都是没有心的。”
“你呢你有心吗?”
她没找到利器,便抽下头顶的簪子,抵着宋知声的胸口,笑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午夜梦回,她总担心自己某日真的会做出这些事情。
“你没有,”宋知声顺势拥她入怀,“你只是太疼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了,她也早已不是需要人哄的小姑娘。
“我七岁学会作诗,十四学会杀人,在宫中教养了几年,太傅教我诗书,陛下教我为政。”
“及笄那年,先帝托付重任;深山十载,师父教我济世;花信年华,我以女子之身承袭了父亲的爵位。”
“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我是被人磨好的利刃,就如同这匕首,造它的人纵然百般疼爱,它也是要见血的。”
不知为何,对着宋知生这个幻象,总觉有些亲切,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
大抵是因为,这个幻想出来的影子,对她没有恶意,又或许是因为,他披月光而来,令人神往。
身体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你知道吗,你方才出现时,就在你开口前,像古书上说得一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唔,就是长得太妖孽了些。”
“君子要端方,知道吗?”
“你喜欢那样?”宋知声反问道。
许攸伸手虚托他的下巴,端详道。
“我一直都很喜欢君子的。”
“像你哥哥那样的?”伪君子吗?
“像我这样的。”她轻拍自己的胸脯,肯定道。
“你还挺自信。”
“那当然,”她扬起脑袋,“我可讨女孩子喜欢了!”
许攸额头渗了汗,“你怎么又不出声了?”
“别费神,定心,跟我念。”
许攸心想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正要反驳。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内心依旧叛逆,但还是慢吞吞开口:“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将头耷拉在宋知声的肩上,“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这大抵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和谐安宁的一夜。
清净经念了半宿,杨花落尽,雨生百谷,三候戴胜降于桑。
临走之际,他借用许攸方才打翻的方墨,提笔道:
逢春如酒,逢花如露,逢人如玉,东风送寒去,蔚温温香。
端详片刻,方才满意离去。
(https://www.tyvxw.cc/ty58256020/42719687.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