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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谢杳杳的太奶奶是位皇室贵主,公主府就设在原先谢府旁,后来两府合并为一处,占了大半个兴宁坊,身为武将之家,地方够用的情况下,武场建得极为用心。

        李知憬原本只打算转上一圈,消磨消磨时间,可见到良弓难免手痒,命青岚取了护臂来,练习一二。

        初夏阳光落在他精致的面容上,剑眉星目,额头饱满,鼻梁高挺,无端生出几分惑人之意。

        谢杳杳倏地想起来,自己当初究竟为何非要学武不可,一开始是有人笑她小胖墩,后来又有人私下说她整日只会哭,怪惹人烦,激活了她骨血里的武将魂!

        一个个小嘴一张叭叭叭怪能说,直至被她在演武场揍得爬不起来,后来见她还不恭恭敬敬叫一声谢三娘子。

        可她与旁人的恩怨,一场比武较量就能相视一笑泯恩仇,甚至相谈甚欢,经常切磋互相提点,唯独李知憬不同。

        他打不过她,就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渐渐地二人之间的问题演变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学派问题,谁都不肯先停手,直至她姑姑远嫁幽州前进宫辞行。

        “殿下,肩膀再沉一些。”谢杳杳不愿回想,干脆上前指点,她站在李知憬身后,二人相距一臂,她的手自然搭在他肩上,李知憬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谢杳杳点头:“臂力还不错,只是这腿……”

        她目光顺着他腰腹往下瞧,不知怎的想起那日生死攸关,紧紧相拥的场面,彼此心跳与呼吸声交错在一处,脸一霎而红,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二人距离。

        李知憬还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但被霞红爬上的耳朵尖还是出卖真实情绪。

        所幸他们对彼此很难维持什么悱恻羞赧之心,很快便没事儿人一样,交流谢杳杳在沙场上总结出的箭法心得体会。

        李知憬出了一身薄汗才想起谢杳杳还有伤在身,现下正是恢复的时候,这般烈日灼烤之下,想必疼痒交加,浑身不适。

        可她不说,除了偶尔皱眉外,半个字也未提,就跟那日猎场悬崖一样,肋骨断了一根,一声不吭。

        “谢率,孤想去凉亭歇息。”李知憬的目光落在武场边的一处石亭,周边树木茂盛,是片不错的阴凉地儿。

        谢杳杳又吩咐人摆了茶水点心果子,二人相对而坐。

        “我们四年未见了吧。”李知憬端详手中的白瓷茶盏,上面画有一道青竹,与碧绿的茶水相映,相得益彰。

        “也不是,臣中途休沐回来过几回,与殿下远远见过的。”他们都长大了,不会见了面就非要掐上一架,两年前她进宫拜见皇后,离开时,碰见了太子的车辇,她躬身行礼,他点头示意:“不过,说上话是隔了四年。”

        “若不是谢率偶尔会忍不住脾性,孤都要怀疑,定西城四年,谢率皮囊下面换了一个人。”就连张扬跋扈都换了一种形式。

        “臣初始单凭着一腔热血去的安西都护府,甚是自负,可见识过兵连祸结,白骨露野……算是稳重了吧。”

        初到定西城军营,旁人都忌惮她是谢大将军的独苗,凡事多有照拂,前线的位置断不会落在她身上。

        直至图蕃内乱再起,大渊扶起的可汗在国都被杀,连同子女死无全尸,手握兵权的王爷吐谷波谋权篡位,同时夜袭图蕃与大渊相接要塞——陇城,相安无事十余年,陇城驻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门失守。

        吐谷波算是个军事天才,懂得安养生息,演兵屯粮,占领陇城后,又在周边道狭阻碍处,设下善射的弩兵箭手,夹道伏击。

        待大渊援兵赶到,吐谷波又身先士卒,气势极盛,致使大渊连连退败。

        “……想必当时的军报殿下也看过,屠城三日,生灵涂炭。”

        军报上寥寥几笔,哪儿能与亲眼所见相提并论,想来地狱也不过如此。

        头一日,陇城的百姓尚可以银钱首饰满足前来搜刮的图蕃士兵,求得一家平安,偶有那拿不出的,则被斩于刀下,可毕竟是边塞,近几千户人如何喂的饱万人大军。

        第二日,抢红了眼的士兵开始比速度,若有人举报哪家藏了银钱在何处,可暂留性命,答不上又交不出的,当场毙命,无论男女老幼。

        第三日,高压之下,有的人疯了,有的人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下手……火舌舔红了陇城的上空,浓重的血腥之气参杂了绝望的嘶吼。

        李知憬努力回忆彼时的战报,谢杳杳所在的骑兵团在各方掩护下避实击虚,虽伤亡过半,但重夺陇城,吹响了反击的号角,随后一年相机歼敌,长驱直入,谢杳杳表现尤为突出,连斩敌军将领。

        “我那时还是个校尉,主要负责□□,在骑兵团的后方……死的人太多了,满地的尸体都瞧不见土壤原本的颜色……”谢杳杳声音有些缥缈,似是回到了陇城外山谷之中。

        谢杳杳头一次杀人,她手有些抖,犹豫的一瞬,有不知哪里掷来的长矛直冲她而来,她感知到了,身体却无法动弹,直至有人推开她,吼她:“废物!要哭,回家去哭!”

        谢杳杳一摸脸才发现自己脸颊有泪,她强稳心神告诉自己一定可以,只有敌人死了,她和她的同僚才不会死,她不是废物,她是谢青黎的女儿,她更是她自己!

        她打起精神,箭无虚发,但后方被敌军包抄,近战时弓箭便没了用处,都是拖累,她迅速改换刀剑,正面迎敌,也许打了很久,也许只有几息,那个骂她废物的人为她挡下一刀,鲜血如泉涌。

        谢杳杳失声大叫,那人压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眼睛瞪得浑圆,命令她:“不许叫!”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说的最后三个字。

        温热的血落在她脸上,目之所及皆被染红,有一瞬她听不见了,尖锐刺耳的嗡声响彻脑海。

        纸上四字“伤亡过半”,可对于朝夕相处的他们来说却是“代价惨重”。

        “他叫王兴,土生土长的定西人,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俩曾在演武场上比试过射箭,我赢了,后来比试摔跤,他赢了。”谢杳杳眸中似有泪光,可稍纵即逝。

        “没有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还能没心没肺,还能心安理得……”此刻,谢杳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李知憬说这么多,大抵他问得诚恳,诱得她坦诚相待。

        赵都护再也拦不住她,两军交擂,她执刀策马冲在前方,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打杀之声,她甚至想,死在沙场上才是她应有的结局。

        许是上天眷恋,许是勇猛无敌,她没死,图蕃大败,吐谷波暴尸荒野。

        自此,安西都护府多了一位女将军,神箭飞刀百发百中,刀法精湛所向披靡。

        听到此处,李知憬心知不必再问,谢杳杳不是不会疼,是她不会喊疼,或许在她看来凡是与软弱挂钩的情绪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也不是每一仗都幸运,我的腿……”她说着伸手去撩裤腿,掀起一点惊觉不妥,她是和当朝太子待在一处,不是她的军帐大营兄弟同僚,复又起身,打着哈哈道:“不过都不碍事,算是另一种功勋吧。”

        李知憬神情肃穆,起身对着谢杳杳一拜,胜过千言万语。

        过完端午,也未见皇帝为太子赐婚的旨意,朝臣开始怀疑当初上林苑理解有误,上书请求遴选太子妃的奏折又多了起来,可皇帝一概留中,态度不明。

        谢杳杳看了黄历,五月初十宜开工,于是这日一早,她穿上官服,早早去了东宫。

        猎场她表现的太过英勇,倘若左卫率府中不少人之前对她还颇有微词,现下见了她个个恭敬,断了肋骨、胳膊脱臼还能救太子脱险,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是个人物。

        李知憬瞧见她略显惊讶:“谢率不必急切,再休养些日子。”

        “臣已大好,请殿下宽心。”谢杳杳自认身强体壮,整日待在家中,被谢夫人追着大补,她衣裳都快挤不下了。

        “既然如此,谢率随孤去个地方。”今日逢十,李知憬休沐,他换了便服,乔装打扮,带了几个亲随悄然出宫。

        谢杳杳摸摸头上朴素的银发钗,又整整粉红衫子绿裙,她怎么就答应扮成李知憬的婢女呢?

        “殿……吴公子,你看我像婢女吗?”

        “嗯……是差点意思,顶多是个粗使丫头。”李知憬强忍笑意,其实他未说实话,谢杳杳本就气质清冷,身量又高挑,更像是故意扮作婢女的妻妾,怕自己郎君招蜂引蝶,非要跟着一道出门。

        李知憬深思熟虑后做了决定,要将谢杳杳当作心腹培养,他对她有信任,也有信心,那他所谋之事,她也得知晓。

        李知憬一行人的车马极其普通,与寻常商贾之家一般无二,顺顺利利到达目的地——大慈恩寺。

        今日不是上香的日子,寺中香客并不多,谢杳杳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垂目跟在李知憬身后走得小心翼翼。

        穿过两个园子和回廊,有片杏林,树下立着位小娘子,哪怕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绝代风华。

        “骆……骆斐?”谢杳杳大惊,大场面来得也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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