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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战后


见张猛终于撤退,城内的乡勇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死里逃生的欣喜取代了数日的提心吊胆,众人皆觉得手脚酸软,回想其起这几日的经历,都觉得不可思议,恍如隔世。

        三日之前,在张猛万余兵马围城时,他们如何能料想到,今日不仅能保住城池,而且还能以少胜多打退倭寇的进攻。

        在张猛连破数个县城的衬托下,这实在是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陈瞻其实也很高兴,但他却丝毫兴奋不起来。他这两日一直在高强度的奔波,又是第一次肩负数万人的生死,心情也一直很紧张,如今放松下来只觉得再使不出一丝力气。

        但是他还不能放松下来,一来需要安抚百姓,虽然张猛一时半会不能再拉起大队人马攻来,但是也要防止贼寇袭扰,免得乐极生悲。

        二来,需要让李珩抚恤伤亡军士,并且处理好战俘,防止其再反。还要处理好贼寇首级,如今虽然天气转凉但是若城下的尸体长时间不处理可能会爆发疫病。

        再者,现在张猛的嫡系主力还存在一半,他往北方跑,越过了丘陵地带就算平原,一路上再拉一些流民,等进了平原围追堵截的难度大大增加,一路上还会祸害百姓。所以还需要禀告刺史,看看能不能和其他军队协同,在张猛逃出生天之前将其剿灭。

        最后,等这些都做完,还要想办法在奏折上动些手脚,想办法让自己进京扬名,并且法将好处落到实处,最好能让李珩拿到张猛剩下的中山太守的位置。

        所以尽管很累,陈瞻现在也不能歇着。

        因为广川县没有县丞,县尉是李珩带的人,但是他是军功升上来的,虽然弓马娴熟,但是对于安民等一系列事宜并没有经验,这一些列后勤实物都落到陈瞻头上。

        以上几件事中,除了联署奏报以及抚恤伤亡笼络人心这两件事也不能越过李珩,其他事情都可以干起来。

        战时因陋就简,陈瞻也不讲究,只是寻到一处平整处便坐下,又寻了张纸用木板垫着开始签发调令,安排各处事宜。

        短短一段路到处都堆着敌军的尸骸,陈瞻小心翼翼地不想沾上血迹,但是脚下血流成河,想要纤尘不染是不现实的。

        陈瞻的鞋底被鲜血浸湿,素白的袍服下摆也被溅上了斑斑血迹,冰冷滑腻的触感让陈瞻心中恶寒。

        他不禁自嘲自己的软弱,今天间接直接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也有几千人了,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不拿起屠刀,今天城破之后死的就是自己了,以战止战,陈瞻并不后悔自己的行为。

        这几天陈瞻的辛苦和功劳士卒们都看在眼里,他一路往外走着,沿途或坐或卧的乡勇们,不管多疲累,都起身热情的向他问好,毕恭毕敬的称他为先生。

        听着人们由衷的赞誉,陈瞻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一仗并不算完美,而且之后面临的几战肯定就没那么轻松了。

        这一战的交换比看起来非常的好,但陈瞻知道,这次的胜利是不可复制的。

        李珩军几乎所有的伤亡都发生在正面对敌,为工事修筑争取时间的时段中,若是单看正面对敌那段时间内的交换比,李珩军损是和张猛军差不多的的。

        这次能打成这样是因为李珩军是拒城而守,而且使用了超世代的热武器,再加上张猛军是乌合之众,所以最后才能成功滚雪球。

        毕竟张在李珩衔尾追杀那段时间里,张猛军自己崩溃,慌乱逃窜中自己踩死,相互进攻而死的军士都将近千人了。

        打成这样,已经充分证明了,己方军队也没比张猛强多少。

        如果围城的是精锐,只要撑过这波反攻不崩溃,收拢败兵,继续围城。那靠人数也能堆死他们,而他陈瞻就得到地府里去反思了。

        所以他仅仅是在这次比烂上胜过张猛,大雍朝的官军也烂到根了,现在回想起来陈瞻也后怕得很。

        而且你敢信官军居然不如私兵,这次广川县有李珩他们家的部曲做核心,普通士卒只会比广川县的兵马更烂,所以任重道远啊!

        陈瞻心里不好受,但是眼下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他一时半会无暇再思考这些。

        陈曦将写好的安排递给身旁的传令兵并朝着他安排到:“告知刘县尉,请他整肃城内军队,沿途收拢俘虏,胆敢反抗杀无赦!俘虏直接实行军管,但凡收降之后有任何捣乱者,杀!”

        “命城内青壮民夫清理战场,着人收敛我方战死袍泽,整理猛贼丢弃军械,猛贼尸首则集中堆放后以火焚之。”

        “张贴告示,即刻起可在城东记功,将斩获的猛贼首级一一登记,统一用石灰处理,以防生出疫病”

        “来一队人马,随典吏去张猛军大营,将斩获登记造册,等待府君分配。”

        “运送重伤者至城南,轻伤者自行来城南,军医也在此安置。”

        “庆功宴可以开始准备了,但是也不能完全放松,让屯长安排人轮流放哨巡逻。”

        ……

        安排完这一切,城中的民壮再一次被调动起来,混乱的局面渐渐稳定下来。

        陈瞻有些撑不住了,其实他早就又困又累了,只不过形势一直很紧急,亢奋的情绪压住了这股倦意。

        现在危机稍稍缓解,他的精神一放松,无边的倦意便立刻淹没全身,他手指都不想抬一下,勉强对身边的士卒道:“我睡一觉,府君来了叫我……”说完便靠着身后的土墙睡了过去。

        李珩安抚了伤员回城便见各项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快到傍晚,军营里升起了炊烟,庆功宴似乎已经在准备之中了。

        压抑了许久的广川军民迫切地需要一场庆祝洗去过去一段时间内张猛带来的恐惧,城内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仿佛前几日的紧张只是一场梦一样,这个时候如果张猛纠集部众……

        李珩这样想着,却见隐蔽处巡逻的士兵如常,不禁再在心里感叹起陈瞻的缜密来。

        不过想想也就了然了,前世陈瞻巅峰时刻可是掌握着一个国家的军政后勤,如今虽是少年,但一个县的军政如何能难到他。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陈瞻去世之时也未至不惑之年,当时他年幼,继位之后国家大政千头万绪,种种重担都由陈瞻一人担下。

        那时陈瞻也不过刚刚及冠罢了。只是他当时视陈瞻如师如父,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了陈瞻的年龄。

        李珩并不着急去参加庆功宴,而是在城内四处走动,与路边的民众闲聊,看似毫无目的,却默默记录下他们的看法。

        李珩记得那是前世陈瞻辅佐自己登基之后不久,那天对外战争的捷报传至京城。

        那是他登基来第一次灭国级别的大捷,陈瞻非常高兴,但是未出国丧,不能饮酒,所以晚上庆功宴之后拉着他偷偷喝酒庆祝,然后一不小心就喝高了。

        醉酒的陈瞻恣意飞扬,一改往日清冷的样子,开始臧否天下英雄。

        他记得当时自己谈到申不害变法,并对此颇有推崇,谁知陈瞻对此嗤之以鼻,大呼二流君主才玩帝王心术。他一时怔住了,忙问什么样的君主才算一流的君主。

        陈瞻看了看他笑而不答,却凑近了反问他,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耳畔,他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小脸涨得通红。

        陈瞻见他窘迫,却是展颜一笑,放开了他,不再为难,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自是说道:“天下万事唯利与力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而力则是为了维护规则,让别人按照你的规则行事。”

        “力与利相辅相成,韩王强调君主的统治之“术”,无非拉一派打一派罢了,他固然一时稳定了韩国的政局,但未一其宪令,没有宪令,贵族皆看韩王的脸色,上行下效,下面人还得看在位大臣的脸色。

        其身尚存之时尚可震慑贵族,但身死之后如何?所以韩王并没有长久地掌握“力””

        “力不能及时,行此法尚且能理解,但是韩王将整个国家的权柄都抓在手里之后还行此法,却是殊为不智!”

        “没有律法的限制,一旦国君弱势,贵族失去限制,他们只会借由国家赋予的权柄,完成个人对国家主权的僭越,他们扩张自己的利益,然天下之产恒定,他们只会榨取穷人的血肉,几世几年,摽掠其人,等到韩国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呵呵。”

        “那些钱又有几个真的进了韩王的口袋,欺上瞒下,大头都进了那帮贵族的口袋。”

        “以泽,天下民众才是大多数,他们凝聚起来的力量是很大的,不管你是不是在意他们的死活,为了自己着想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差,否则到了民不畏死那一天……,与你共天下的不是士大夫,他们和你从来不是一条心。”

        “贵族垄断了知识,所以你一时半会离不了他们。但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如果能直接掌握百姓的力量,那些贵族不过是土鸡瓦狗。”

        “所以不要被那些贵族蒙蔽了,听一听民众的诉求”

        三观颠覆,认知重塑,这就是李恒当时的感受,他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礼不下庶人”,当“与士大夫共天下”,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发现根本找不出反例,这一理论毫无疑问是自洽的。

        他想了许久还欲再问,却发现陈瞻已经趴在桌子睡着了。

        等第二天还要再问,陈瞻矢口否认,完全不承认自己昨晚说过的话。

        但是李珩毫不怀疑这一理论的可靠性,而一同提出的建议的可靠性自也是不必质疑的,所以这一习惯却被李珩坚持下来。

        一路看来城内也算是士气高涨,竟现出几分虚假的繁荣来。

        之所以说是虚假的繁荣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基于本次胜利,在大营中缴获大量未来得及带走的铜钱。

        如果张猛军现在立马回来死磕,或者等着笔资金周转花完,而广川还没有打下第一批秋粮,那么城中一定又变回愁云惨淡。

        这次中山太守张猛叛乱朝廷应该会免一年的税,毕竟今年大灾之后又有兵祸,前面几个县城的夏粮都被张猛军祸祸得差不多了,朝廷想收也收不上来。

        所以现在需要靠手里的粮食撑到秋季,而想要平稳过渡,则需要保证秋粮的供应。而现在张猛军的俘虏也要养,又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唯一令人苦中作乐的是,张猛军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肆虐了整个中山郡,所以现在中山郡内没有豪强世家,想要整治起来比较方便。那么应该……

        李珩习惯性地开始思考对策,却猛然惊觉自己已经不是庙堂之上的天子,如今能管到的只有自己所在的广川县,顶多管管周边的流民,再远的地方就鞭长莫及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自嘲自个拿着县令的工钱,操着皇帝的心,抬眼看去却发现自己之前心中思量万千,信步走着,已离开了热闹的街区,来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他收拾心情原准备离开,却见陈瞻正靠在墙角睡着了,阖着眼的陈瞻敛去锋芒,眉眼间略露出一些稚嫩,显得静谧雍容,只脸色略带苍白,如今缩在墙角,看起来仿佛……一只小狐狸。

        这几日陈瞻陪他们忙前忙后没有好好休息,怕是累极了。

        只是如今到了夏末,快要入夜了天气转凉,陈瞻身子不好,在这睡了怕是要病一场,所以李珩摇手示意军士止住摇醒陈瞻的动作,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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