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病发
大伙又追击了一阵,眼见便要到了幽州地界,因为没有跨州的调令,他们不能追击出境,于是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如今朝政还未完全崩坏,朝廷对各州防得很严,这次如果不是张猛造反,整个冀州处于战时,裴济想要调兵都是犯忌讳的存在。
若是想要越境追击,只能等裴刺史上报洛阳,获取朝廷允许跨州追击得批文。否则就是越权,就算抓到了张猛,朝廷也会怀疑裴济意图割据,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其实,这也是封建王朝中后期的需要面对的常见问题。
其处理其实就是看朝廷如何在“以邻为壑”和“藩镇割据”之间找一个平衡点,两害相权取其轻。
封建王朝初期,经过了动乱大量人口损失以及前朝势力清洗,财富重新分配。
而到了朝代中后期,经过了百余年的积累,财富逐渐向少数人手中集中,社会矛盾逐渐尖锐。此时统治阶级需要加强对于地方的控制以维持社会稳定。
当镇压反叛的迫切性高于防止藩镇割据时,地方的权责就会进一步扩大,比如明朝,由巡抚而至总督又至经略再至督师。
再比如刺史,这个官职可以大致类比为明朝的巡抚,原本只是皇帝派出“刺各地”的监察官,到了汉成帝时期,才变成执掌一州军政的行政官。
而眼下大雍的刺史,就是后者,陈瞻想到这里不由生出了一种浓浓的“明末即视感”来。
他当然知道眼下这种行政模式会造成大家只顾自己,平叛也只想着把人往别的州的地界上一赶,然后即可以邻为壑,养寇自重的弊端。
这些封建官僚的尿性他太清楚了,只要于自身利益无涉,对于朝廷的任务都是能应付就应付,至于生活在各州边境上的百姓会如何,呵呵,他们处于九天之上,如何会在意脚下的蝼蚁。
但是封建君主制就是这样,在当前制度下他也没有什么好方法,陈瞻倒是知道一种解决方法,但是现在看来任重道远啊!
经过这一阵追击,陈瞻大腿上那块先前已经结痂的软肉又一次被磨破流血不止,伤口处湿漉漉的。
之前在追击时精神高度紧绷,还没觉得那么疼,如今停了下来,陈瞻觉得腿上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痛,跑得不由慢下来。
李珩担心在陈瞻在这混乱的战场上受伤,所以一直暗中关注着他,见他慢了下来,也跟着勒马放慢了速度,行至陈瞻身边,帮他牵住缰绳。
这次跟在李珩身边的都是他自己的亲卫,他们刚刚经历广州之战正士气高昂,一心以为此次定能诛灭张猛,如今见到张猛居然在如此劣势地情况下都能逃脱,心里自然不痛快。
李珩也看出来他们的心思,但是张猛已带着残部逃入幽州,他们无法跨境追击,于是便让亲卫准备就地驻扎,仅分出一部分人巡逻,堵截乱兵。
此时从后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人马快速靠近,如今战场混乱,李珩军不由得戒备起来。
等这队人马近前来才发现是友军。李珩正想上去询问北平城内的情况,却见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敌情如火,岂容迟误!你等何故驻扎在此,岂不是白白放了张猛逃走!”
说话的那人便是严封,他倒也不是针对李珩,只是因为没有完成裴刺史的命令,真的让张猛逃走了,害怕担责任。所以尚未看清对面就先声夺人,把锅甩了过来,希望能唬住和对面,以此达到分摊责任的目的。
李珩的军士正在气头上,又见“罪魁祸首”不分青红皂白便责备他们,瞬间火了,怒视着来人。
脾气暴躁的刘县尉闻言,当即大怒:“严都尉真是强词夺理!且不说我们本无统属关系,配合你等行事已是看在裴刺史的调令的面子上仁至义尽了。
再说我们人困马乏还按照你的安排进攻西面,也没放过一个叛逆。而当时你不愿再等,力主进攻,如今张猛却从你防守的北面逃走了!
恰才陈从事还劝说过你,你又不听!现在事实如陈从事所料,且张猛从你守的北门逃脱,你却现在才追至此处,如今还来怪我们延误?
再说要不是郡兵防守不力,导致猛贼肆虐,围了我们广川哪还用我们出击!”
刘县尉脸气得通红,说道激动之处还抡起拳头想要冲上前去,身边的人赶忙拉住他,去也没有出言阻止,可见这一番话道出了李珩军士卒的心声。
严封刚才想着快点甩锅,并没有仔细看来人,眼见对面正是陈瞻,心里不由得感叹起今天的背运来,遇到谁不好,偏偏是之前劝过他的陈瞻。
严封自知理亏,于是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瞻虽说对严封的行为非常不满,但是现在外敌未除,实在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若是放任矛盾发展下去,恐怕很难收场。而于是缓了口气,建议道:
“严都尉,现在不是推诿责任的时候,你若想弥补,也别指着张猛追了,张猛一行人皆是轻骑,且一人双马,马力蓄养充足,我军劳顿了许久,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不如分出一些兵马驻扎在通往幽州的交通要道上,说不定还能截获一些余孽。”
其实严封也知道,这次他的差事办砸了,堵截乱兵只是为了弥补之前放走张猛的错误,抓点杂兵凑凑数,回去奏表能好看些。
但是张猛跑了,这些小鱼小虾究竟抓到了多少,其实不重要了,对于他的前途没什么影响。
但是毕竟他才是理亏的一方,见到陈瞻愿意给自己一个台阶,于是便就坡下驴,开始安排边境上的防卫工作,又让李珩一行人回到北平休整。
联军人数众多,且城内刚刚经过了一场血战和大火如今住不得人,于是便在城外安营扎寨。
由于军士连续追击十分疲惫,在加上李珩担心陈瞻的身体,他们回程时走得很慢,等他们回到北平城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
联军的营寨中,一片歌舞升平。虽然是放跑了张猛,但是此次毕竟是攻破了张猛的老窝北平,于是这一挫折并没有影响到大多数人的情绪,大家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为了庆祝攻下北平举办了一场庆功宴会,连酒水都有供应。
城内大火已经被扑灭,道路也已经打扫了出来,但是那残留着血迹的街道,还冒着烟的废墟还昭示着刚才发生在城中的惨剧。
那些被张猛军搜刮出来,又一朝作为诱饵散尽的财宝,也被再次搜集起来,又细细分了发到联军各级将领的手中。
陈瞻并没有去到营寨中心区域参加那一场狂欢,这些天的劳累和奔波,让他感觉心悸气短,如今联军的状况又让他感觉无比讽刺。
天渐渐黑了,黑暗吞没了原本繁华的北平城,城中一片死寂,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盏灯火亮着。
北平高大的城墙像一把刀子划分开了两个世界,一边血流成河,人间炼狱,一边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军营中的嘈杂声让陈瞻心烦意乱,好像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如今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的时代了。
陈瞻迫切地想要找一些事情麻痹自己,毕竟人性和阶级的丑恶一直都存在着,但是有些事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感到罪恶与疼痛。
于是陈瞻来到李恒的营帐,准备和他商讨一下广川之后的发展计划。他马上要去洛阳了,总不能给别人留下一个烂摊子。
是广川毕竟只是一个县城,县里的事务又有多少,不到一个时辰陈瞻便将工作交接完了。
他甚至还制定了一份详细的中山郡振兴计划,只要李珩愿意参考他的建议,不难在三年之内将中山郡的人口和经济恢复到战前水平,如此也算是对这一段共事之情的答谢了。
交代完各项事宜,陈瞻正准备离开,只见一队军士抱着一个箱子进来。
那军士将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对着李恒和陈瞻分别一礼:“李使君,陈从事,今日我家都尉多有得罪,还请两位宽宏。”
陈瞻一心想着快些去洛阳,本就没打算为难严封,再加上心里正不痛快,于是敷衍了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李珩见陈瞻苍白的脸色,心疼道:“明远……你连日操劳,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一下吧?”
陈瞻却不回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那开着的箱子面前,弯下腰来,从里面拾起了一支珠花。
现在陈瞻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对,但是李珩害怕自己慌乱之间胡乱行动吓到陈瞻,让情况恶化,所以不敢上前打扰到他,只是在一旁护着,又不动声色地让自己的亲卫去请医生准备着。
陈瞻将那珠花捏着凑近烛火,仔细地打量着,那珠花料子不错,是赤金打造,在花瓣上还留着几个凹槽,上面零星镶嵌着几枚珍珠。如今被陈瞻骨节分明的手捏着放在灯下,被烛光一照仍然显得璀璨夺目。
只不过赤金极软,那珠花好像被压得有些变形了,花瓣上的珍珠也剥落了一些,原本雍容华贵地花朵如今显得衰败而颓唐。
陈瞻却不在意,纤长白皙的手指拂过那珠花的双股,那里细细篆刻了两个篆书小字“长乐”。
只是如今暗红色的血渍填满了纹饰,仿佛朱砂绘制而成的一道诡异的符文,显得十分诡异。
陈瞻看着手上蹭上的干涸血迹怔怔出神。
李珩见陈瞻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道:“明远……”
陈瞻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喃喃道:“长乐,呵呵,这枚珠花或许是某个父亲送给女儿的吧?刻上这铭文,是希望她一生喜乐?”
“如今珠花变形,铭文染血……”
接下来话陈瞻没说,但是李珩明白,那个千娇万宠的女孩,怕是已成黄土陇上的白骨了。
陈瞻接着感叹道:“朝中党同伐异,人人趋利避害,尸位素餐,如此世道,哪来的长乐!”
“便是攻下北平,张猛逃走,没了顾忌的他横行边境,又有多少女孩会和这珠花的主人一般!”
陈瞻低头摩梭着那枚珠花,只见滴滴血迹绽放在花瓣上:“哈哈,你看,这株花也知道……”
陈瞻把珠花掷在地上,是他气出幻觉了吗,他刚刚看见珠花也在流血!
陈瞻感觉鼻子有点痒,伸手一抹却见一手鲜红。
穿来后的几天里陈瞻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断用繁重的工作麻痹着自己,又一遍遍自我催眠,告诫自己这是封建王朝末期的常态。
可是有些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陈瞻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已经不生气了。
可是现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脑子混乱得很,心悸更加严重了,穿来十几天中经历的的种种事件在陈瞻眼前掠过,乱世将至,人心各异,他所做的一切仿佛只是可笑的挣扎。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压得陈瞻喘不过气来,他深呼吸了几次,想要缓解这种窒息的感觉。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如潮水般奔涌而出,淹没了他的感官,也冲击着系统,系统不得不一边维持着陈瞻身体的机能,一边抵抗这陈瞻精神的冲击。
陈瞻脑海中系统支离破碎的警报声响起,仿佛一台信号不好的老旧收音机,不断地重复着:【当前心率过快,血压过高,宿主请务必保持心情平和!】
只是如今陈瞻此时已经顾不上系统了,他眼前一阵发黑,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一抽一抽地疼。他想扶住旁边的桌案,却摇晃了一下,向一旁栽倒。
李珩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忙冲上前来,抱住了陈瞻,嶙峋瘦骨硌得他生疼,他焦急地大喊道:“快去叫军医!”
陈瞻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地躺在他怀中,眉毛因为疼痛蹙着,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将额前的碎发粘在额头上。
他伸手想擦去陈瞻额头的汗水,然而触手确是一片滚烫。
恍惚间,这一切都仿佛前世一般,李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中不详的预感,他已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陈瞻的痛苦了,他不断告诉自己陈瞻吉人自有天相。
他将陈瞻抱起,轻轻放到一旁的床榻上,握住陈瞻的手腕开始探他的脉象。
一探之下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陈瞻的脉搏细弱而急促,饶是他这种仅仅是粗通医术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健康人的脉象。
他已经如此虚弱了吗?李珩心中焦急,紧紧握住陈瞻的手,只有这般才能让他更有安全感一些。他感觉陈瞻仿佛就如一片轻飘飘的柳絮,只要一阵大风吹来便会离他而去。
陈瞻的嘴唇动了动,仿佛在说什么,李珩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对旁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刚刚还兵荒马乱的营帐中立马变得鸦雀无声。
李珩附耳上去:“明远,你说什么,我在听呢”。
“势利使人争,军合力不齐……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陈瞻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流露出巨大的悲哀。
陈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一滴清泪从紧闭的眼角上滑落,划过陈瞻瘦削的脸庞,砸落在软枕上,晕染出一片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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