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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梦


山里一切都很慢。

        快乐会变得绵长,痛苦会持续煎熬,黑牛缓缓爬坡,鸡鸭排队下水。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山里鲜少看见太阳。天上没了日头,东南西北少了一项重要参照。描述位置时,标志物更为重要:某家废弃煤矿的后面,某座土地庙的前面,某个水库的旁边……

        陶意带她走的那条小道,无路名无标志,除非熟人领路,根本无从指示。

        从转角处急急向下,两侧乔木黄叶飘零,枝头路面俱是金色。微风吹过,纷纷扬扬,无风则自生自落,自消自长。想来春夏应有满目新绿,郁郁葱葱沁人心脾,不知在此清幽之地过了多少年。

        一眼望去,向下延伸很长很长,尽头也是黄叶。人行其中,恍然与世隔绝。

        景色难逢,祝晴柔想拍照留念,打开手机却发现信号全失。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电信基站的死角,可见附近更无人居住。

        泥土路有些软,没到陷入泥团的程度,仿佛踩在松软的弹性垫上。越往下走,耳畔水声越分明,尽头竟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对岸断崖峭壁,丛林丰茂,这边则铺满了砂石。泥沙交界处甚至停了辆越野车,车牌还是外地的。

        担心再次脚滑,祝晴柔握着陶意的小臂保持平衡,边走边问:“难道还有人专程来这里自驾玩吗?”

        陶意抬起左臂给她支撑,看了一眼说:“可能是来钓鱼的,或者探险,那些无人踏足的溶洞向来吸引冒险家。蝙蝠聚居的洞穴也在溶洞岩壁里,说不定是专业摄影师,什么人都有可能吧。”

        听起来就很神秘啊,祝晴柔眨了眨眼:“你钻过溶洞吗?”

        “没有,不感兴趣。”

        她就知道会是这种答案,忍不住感慨:“真不知道你会对什么感兴趣,修仙辟谷吗?”

        陶意笑了笑,没有吭声。

        一路走来不曾歇过,祝晴柔疏于锻炼早就累了,趁机在岸边找了块略微平整光滑的大石头,坐下来捶腿,并让出另一半石头给陶意。

        “不是说高原地区缺水吗?为什么我们一直看见河?”

        “秋天有秋汛。”陶意陪她坐下,“雨下得大,水量充沛,河川沟渠自然不缺水。前年赶上百年一遇的秋旱,上游天然冲沟干裂,我们面前这条河枯竭见底。村里的庄稼收成很差,幸好政府有补贴。”

        “那平时生活用水怎么办?饥一时,饱一时,就强忍着?我国基建不至于这么拉胯吧?”

        她记得很多年前西南大旱,报纸上登过一张照片,农田寸草不生,裂开二十公分的沟缝,瘦骨嶙峋的老者与镜头绝望对视。她从此牢记节约用水,水龙头用完就关,一滴也不敢浪费。

        “早通自来水了。管道没通以前,人工挖过一条天渠,引高山水下村,现在还留着,用来灌溉农田。”陶意环视四周,视野所限,没法给她指天渠的位置,只好口头解释,“那是一项平凡又伟大的工程。听村里老人说,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建的,历时两年,最陡处几乎与水平面垂直。建设过程非常凶险,万一坠落山崖,尺骨无存……中途牺牲了三人,只为让后代子孙和庄稼喝上水。”

        他讲述时神情专注,语气充满敬佩,不仅是重逢以来第一次,哪怕在以前也很少见。

        祝晴柔觉得奇怪:“你好像对这里很有感情。话说回来,人烟稀少的地方不止西南大山,蒙古草原、新疆沙漠、青藏高原都不算人多。何况新疆那么大,完全满足你对人口密度低的需求。为什么偏偏来了这里?难道是随机抽签?”

        陶意点评道:“你的想法总是很有趣。”

        “喂!”

        “如果我说是梦指引我来的,你信不信?”

        “呵呵,编,继续编。”祝晴柔冷笑,“你说你是来见梦中情人更可信。”

        仿佛没听懂她的奚落,陶意低头望着水面,目光深远。

        此刻两人坐得很近,手臂不自觉地贴合在一起,稍稍一动便能触摸彼此的温度。绿水向东流,不时将浅浅的波浪漫过细砂石,将石子都润湿了,浪尖轻点祝晴柔的雨鞋。

        野旷天清,故事被投影到无穷大的时空里,连声音也变得渺茫。

        陶意缓缓开口:“我梦见这里曾是一片汪洋,水网密布如江南水乡,先民安居乐业,小舟从流飘荡。没有瘟疫,没有战争,没有酷吏恶法,没有天灾人祸。生产力不发达,尚未产生贫富差距,人人平等,生活简单。陶器上绘有活泼的花鸟鱼,还有动物纹衍生的几何图形。这些场景大约只出现在神话里,有且仅在安宁的母系氏族社会。”

        祝晴柔听得直挠头,这是要讲远古神话吗?扯太远了吧。

        “慢点慢点,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文化水平?讲点我听得懂的。意思是,这里就是你梦中的上古桃源?那你平时来旅游小住就可以呀,退休养老也成,怎么就千里寻梦一去不返了?”

        陶意说:“好,那就讲近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学过一篇课文,郑伯克段于鄢?”

        “隐约大概貌似记得,但这也不近吧……”

        其实如果非要追忆往昔,她情愿听漫无边际的神话。

        然而陶意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并不在乎她的吐槽。

        “左传记载,郑庄公出生时难产,母亲受惊,心生嫌恶,所以取名寤生。那时上课就在想,我爸妈感情的破裂是不是也源于我的难产?还有婴儿期让他们操碎心肝的病痛。我几乎是在医院里长到上幼儿园的。

        “可能父母对孩子的耐心份额有限,属于我的那份,在初来乍到的头几个月就榨干了。往后岁月,只剩下无尽争吵、相互指责、经济纠纷、碍于家产不便分割的残破婚姻。

        “那么,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我呢?如果我从未出生,如果当初我妈没有遭遇惨痛的生育过程,他们是不是可以继续恩爱?也许你不知道,当我尚在母体子宫时,我也曾是爱情的结晶,是他们对新生活的期待。”

        他苦笑了一声。

        祝晴柔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说:“不是你的错。”

        旁人不解局中苦,安慰多余又苍白,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们成长于截然不同的家庭氛围中,她是父母掌上明珠,陶意更像是父母意外造出的孩子。陶意平时表现得毫不在乎,时间久了,祝晴柔竟以为他是真不在乎。

        想也知道,如果能选择,谁不想要一个温馨的家庭?

        陶意说:“像我这种人,有厌世情绪不奇怪吧?不想交友,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奇怪吧?求生是一种本能,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寻死。请你相信,我真的很想好好活下去。当我终于成年,他们也终于决定离婚,那为什么不去远方走走呢?天大地大,山林未必就比城市差,某些方面还更适合我,你说是不是?

        “晴柔,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很自在,你不要担心。”

        飞鸟啾啾掠过长空,惊落枝头叶,而后又是长长的寂静。

        良久,祝晴柔才应声道:“好,我不担心。”

        不担心……才怪!

        夜里住在纪咏妍的教师宿舍,祝晴柔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敲两人中间的床沿:“帮我分析一下,我是不是被骗了?我越琢磨越不对劲,他什么时候转性伤春悲秋了,就算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万一今天也是演的呢?”

        纪咏妍打了个哈欠:“如果他为了骗你,兜那么大一圈子,编那么复杂的瞎话,不就是打定主意不想告诉你吗?你撬不开他的嘴,又怎么去证伪?别想了吧,他不缺钱,不愁吃,不愁穿,在哪过不是过啊。”

        祝晴柔觉得自己是根墙头草,风往哪吹她往哪倒。下午听陶意讲故事,她感同身受,一把辛酸泪。现在听纪咏妍分析也觉得颇有道理,且不论故事真假,陶意过得不差是事实。

        人生可以有多种选择嘛,何必要留在大城市卷生卷死,回山村建设家乡也是一项光荣事业。不是家乡也可以,不建设也没关系,光不光荣更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开心。

        那么问题来了,陶意开心吗?

        祝晴柔躺在床上掰手指,眉头拧成川字,愣是没思考出结果。

        他开不开心都一个样啊!瞧那心路历程,多么催人泪下,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从没察觉出陶意有童年阴影,这还怎么分辨?

        烦死了,睡觉。

        山间夜凉,她掖好被角,习惯性侧卧,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或许是换了新环境,也可能受白天谈话影响,这个梦与平时不同。

        她觉得自己睡在一个风箱里,耳畔回荡着呼呼的风声。那风很奇怪,不像缎带滑过肌肤那般细腻丝滑,也不像柳条轻拂脸庞那般去而不返,反倒更像流水,源源不断地涌到身边,包裹住不自觉蜷缩的躯体,浸润每一处毛孔。

        根据神话传说,盘古开天地之前,宇宙是混沌的一团,但那种混沌属于黑暗,祝晴柔的梦境却是白茫茫一片。啊对了,就像她记忆里与陶意牵手走过的白雾。

        不对,也不完全像。

        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当流水里混杂了哭声,虽未亲眼所见,大脑接收的画面却不再是清泉细流,而是漫天凄风苦雨。

        胸口沉闷得出奇,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衣襟。触感不对,猛一低头,身上穿着从未见过的粗布料,版型看着像少数民族服饰。不过南方少数民族太多了,她根本分不清,不知道算瑶族、彝族、苗族、土家族还是别的什么。

        可惜此时并没有欣赏的雅致,哭声依旧不绝于耳。

        天地间怎会有如此悲哀的号啕!脑中自发描绘出一幅冷月映照白骨的画面,森森然,戚戚然。那不是流水,是汩汩鲜血奔涌成泽!

        哭声更响了。年轻女子在呜咽,老人在捶胸哀号,小儿受惊后无人安抚,于是哇哇乱叫。她甚至能从声音里感觉到,血泽边尚有一匹老马流泪,垂着马尾悲恸万分。

        “好多人在哭!”

        是谁的声音?绝不是她的。但她的梦境里怎么会有别人呢?还和她一样莫名被哭声环绕。

        “为什么别人听不见,我却每晚都会听见哭声?”

        什么鬼,这么惨的吗,幸好她只听过这一次,夜夜听一定会神经衰弱吧。

        等等,如果她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对方能听见她吗?

        怀着匪夷所思的猜想,祝晴柔尝试开口:“请问……你是谁?”

        陌生的声音消失了,只留悲啼继续回荡。

        她不甘就此罢休,又问:“你也听到了哭声吗?”

        这一次,她仿佛在极其寥廓的空间里,听到了一声女子叹息。她屏息凝神,等待着即将出现的未知对答。

        然而祝晴柔失望了,她只等到一句似有若无的话:“回去吧。”

        山巅一声鸡鸣,唤起沉沉迷梦。祝晴柔倏然睁眼,手还捂在胸口,随着胸腔的震荡起伏不定。

        没有哭声,没有血泽,没有陌生女子,她仍躺在教师宿舍的板床上。旁边纪咏妍睡得正香,呼吸均匀,不受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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