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旧墟
既无头绪,只得暂时在平湖旧墟住下,霜云和阿遥都来请她去家里吃饭。
此处种植水稻,以大米为主食,喜食淡水鱼类。虽无后世的谷氨酸钠调味,胜在天然新鲜。从湖里捞起一网鱼,刚上岸便在砧板上拍晕了鱼头,刮去鱼鳞,剖掉内脏,配山里现采的菌菇煮一锅鱼汤。
各家各户也会养些猪牛羊之类的家畜,几乎每家都搭了鸡棚,晨昏驱鸡上树,任它们乱叫互斗。肉类烹饪方式主要是炖煮和脍炙,未见炒菜的风俗。丰盛的肉食只用来祭祀或宴客,平素只食鱼虾蛋。
因与世隔绝,找不到参照物,方潜山给的地图并无用处。韶月见了觉得有趣,借去研究山外的世界。
祝晴柔从气候建筑和饮食习惯推测,这里应位于长江以南,小农经济自给自足,避世前不曾与北方游牧民族有大量接触,更偏向于楚文化。
桃花源人起码知道是避秦时乱,平湖旧墟的人却连春秋战国时分裂出的小国都没听过,大秦帝国更是闻所未闻。
祝晴柔提到凤鸣岐山,他们隐约有些印象,但也说那是古籍上记载的事,只有巫祝必须研究,他们不想读便可以不读。
大概是从西周迁来此处,或许更早,或许更晚,他们不甚了解,觉得古老的历史不必深究。只要每天醒来有饭吃,庄稼长得茁壮欣喜,天凉时有寒衣蔽体,风调雨顺,亲朋安好,他们便过得很知足,享受着世上最简单纯朴的快乐。
如此一来,祝晴柔很难推测外界如今是什么朝代。众人问起外面的风土人情,她只能含糊地把汉唐混在一起回答。
她说,不同于百年如一日的封闭小山谷,外界有过昌平盛世,也有过兵燹战火,朝代更迭如大浪淘沙。但穷苦百姓同他们一样,只盼日有餐食,夜能安寝。天底下无论何处,底层人的苦难和愿望总是一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此外,她发现尽管这里是太平安乐的世外桃源,却并非所有人都甘心永居于此。
有那么一些年轻人,比起继承祖祖辈辈的农田渔网,更愿意翻到山的另一边见见世面。在他们心里,纵使外面有残酷的战争与饥荒,也必然少不了新奇的花样与广阔的天地。
倘若抓住机遇,建功立业,未必不能有名垂青史的大作为。他们愿意为了这份希望出去闯荡,无奈被族规禁锢于此,身心不得自由。
祖辈们越是耳提面命不许他们出去,他们的心越是要飞往山外青山。平湖是很美,但怎知外面没有比平湖更美丽的山川河海?
他们尤其不爱旧墟的“墟”字,好似躺在一座废墟上。
住了三五日,错魂草不知不觉燃烧了一半,像个半圆环似的挂在左手腕上。
韶月抬起她的手观察半晌,惊奇道:“神力加持,是件宝物,做什么用的?”
祝晴柔当然不好直说,只道:“等这绿丝带完全消失,我就该走了,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来。”
她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人人都喜欢她,村民对她抱有善意,纯因她是巫祝的客人。这些日子,多亏韶月照顾,同寝同食,给足了她面子。
在祝晴柔心里,早就将韶月当作朋友,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前世。
思及她的来意,韶月叹道:“姑娘所求之事,在下爱莫能助。相识一场,可还有其他心愿未了?”
祝晴柔想了想说:“听闻平湖旧墟原不在此处,是三百年前迁徙而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有文字记载或旁的物证,或许能解开韶月与水神相关的谜题。
韶月带她踏上二楼书阁,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卷竹简,指给她看:“除了早期刻在石壁上的图文,平湖迁徙的历史都在这了。”
祝晴柔与摊在面前的图案大眼瞪小眼:“……我看不懂。”
别说少数民族文字,她连汉字的繁体都认不全。
韶月恍然失笑:“一时忘了,姑娘不识水书,自然是看不懂的。”
“水书?!等等,我再看看。”
祝晴柔接过竹简,摩挲着千百年前的图形文字,确实与陶意桌上看到的那份有相似之处,又不完全像,或许是出自同源,但在不同的演变时期。
她忽然想起一事,之前问过陶意,为什么偏偏选择西南大山。陶意说是梦指引,她当时还不信。现在把几件事联系起来,莫非后世水族的几次迁徙,与平湖旧墟有关?
她久久不语,韶月便将卷轴展开,手指点向其中一列水书,解释道:“从这开始,讲的是三百年前,上古天神身陨万物,人间遭逢大劫,平湖亦成废墟。先祖在水神的庇护下,带领族人迁徙避难。后因人世变换,有一支仍回到原地,重新修建家园,便是如今的平湖旧墟。当时巫祝为防再被战乱波及,于山外设下结界,虽不能抵抗神魔,挡住常人绰绰有余,只可惜……”她垂下眼,言语中透露出忧虑,“年岁长了,结界的力量渐渐消失,以我的力量无法修补。往后少年人若想出去闯荡,恐怕要拦不住了。”
祝晴柔敏感地抓住其中一句话:“你们是在水神的帮助下避难,那现在水神去哪了?”
将卷轴放回原位,细心掸去架子上的灰尘,韶月漫不经心道:“神明陨落,水神自然也同女娲娘娘一道消散了。”
“又消散了?!”
“是啊。”
祝晴柔抱头蹲下,心道:这也太“费神”了,万万没想到水神是个消耗品……
韶月已习惯了她怪异的坐姿,书阁向来只有她一人,村民不爱过来。此刻,她悄悄放下巫祝该有的礼仪,学客人蹲下,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姑娘为何如此惊讶?”
祝晴柔苦着脸,本想告知巫祝她本人便是水神,可瞧见了韶月生动的女儿情态,又心生不忍。神与人,责任不同,规矩不同,她当真要为了私心打乱另一个人的人生吗?
纵然幻境虚拟,人心与性情却是真实的。
念及此,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水神如此功绩,为何族中没有供奉神像?”
人间祭神惯会塑像,月老土地皆有自己的庙宇,但平湖旧墟却无一处神坛。据说巫祝祭祀时,供天不供像,以舞蹈祈神。平时村民有事只找巫祝,用不着拜神。
对此,韶月笑答:“水神在我们心里,心中有神,无需泥偶。”
祝晴柔干笑着鼓掌,很好,很科学。
果然是时代在进步,人类在发展,第一代平湖百姓用塑像救了神灵,第二代干脆玩明心见性这套了。不对呀,水神要是真没了,就算把韶月哄出去打怪,她能打赢吗?
“其实,我也很想出去看看。”韶月以不雅观的箕踞姿势坐在地上,望向书阁尽头映衬着天光与微尘的纸窗,低声道,“可是巫祝有责任保护村民,我若是走了,他们怎么办呢……姑娘,你一定来自安宁祥和的地方吧?”
祝晴柔点头:“嗯,我的家乡已经很多年没有战争了,也不必再担心饥荒饿死人。只要不怕吃苦,大部分人都能靠双手赚温饱。”
“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会有的。”
韶月笑了笑:“不瞒你说,自你来后,我才睡了几场安稳觉。”
“咦,你以前失眠严重吗?”
“我……常常会在梦里听到哭声。你知道,平湖旧墟不与外界相通,村里也鲜少有太大的纷争。可自我记事起,每晚都有哭声在呼唤我。”
祝晴柔问得小心翼翼:“你为什么认为那是呼唤?”
对于严肃的话题,韶月神情端正:“倘若不是,为何只有我能听到?不仅如此,我好像能透过哭声看见一幅白骨露于野的画卷,月光被血色浸透,无数流民在哀嚎。我们祭祀时,向天神献舞祝辞,天神若能听见,便会赐予应季的风雨让禾苗生长。而他们的哭声既然传到了我的耳中,岂不是在向我求救吗?”
祝晴柔保持沉默,很难赞同或否认。
虽然现实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她本质上仍是无神论思维,遇事必得找出一条科学唯物的逻辑。譬如听到了超现实的哭声,她只当是一场怪梦。花婆婆说这是前世残存的记忆,她听过就算,不当回事,从不觉得那些哭声与她有关。
而韶月显然不同,她是平湖旧墟的巫祝,生来就与鬼神打交道。她会下意识把责任揽到自己肩上,而非视为荒诞与己无关。
夜里,两人依旧睡在一处。
因先前的谈话,祝晴柔唯恐自己的到来会破坏平衡,规规矩矩地贴墙睡,在本就不宽的竹床上划出一道楚河汉界。
借着梁顶月光,她看见手上的错魂草只剩拇指长短,最晚不过明日,她定将离开。此行一无所获,心内不免惶惑茫然,一会儿记挂着陶意,一会儿又担心韶月,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只她一人,外间恰有许多匆匆的脚步声,她忙跟了出去。
平湖之畔,族中祭祀的高台上,韶月身边聚拢了一群人。
老人拄着拐杖落在后面,年轻人挤在最里边,神情俱是惊喜,吵吵嚷嚷地追问:“巫祝,当真能放我们出去吗?”
“莫非巫祝已有解开结界的办法?”
“不可啊!外面豺狼虎豹,人不如兽,一旦撤下结界,族人如何自保?巫祝万万不可儿戏,坏了先祖定下的规矩!”
霜云张开手臂护在韶月身前,以免他们一拥而上伤到了巫祝。阿遥背着弓箭站在人群中,他同样是想出去的一员,满腔热血点燃了少年眼中的光。他希望巫祝能松口,给众人留一个出山的念想,他不急,他还可以等,五年后,十年后,他仍有年轻强健的体魄。
祝晴柔觉得蹊跷,昨日巫祝尚在犹豫,为何今早就变了主意?族中内务,外人不便插手,她走到人群外围,遥遥望向中心。
韶月一改平日的温和,微微垂眼扫过众人。
“诸位,自先祖迁居于此,族中再无人出过平湖旧墟。当年战乱避难,上任巫祝设下结界,让外人闯不进来,族人走不出去,由此方能安生度过三百年。可如今,身为巫祝,我必须让诸位知晓,结界的力量即将消失。若有一日,结界不存,族人便可自由出入此山。”
一石惊起千层浪,想出去和不想出去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总以为平湖结界是最坚固的屏障,世上再没有比它更铜墙铁壁的存在了。就像一扇大门,即便有人想开门出去,他们也希望离开后能随手关上,没人会把大门砸了,平白让屋里的老人挨冻。
个中关窍,祝晴柔稍加思考,大约能猜出几分。上任巫祝诞生于神人共居的时代,继承了一部分神力,当无神纪来临,作为神力残留的结界,理应失去其原有功效。
韶月不知道无神纪的事,但凭她敏锐的观察,她比所有人都更早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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