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天气太晒，孔意有些没胃口，去食堂买了四分之一个西瓜，拎着回了宿舍。

        她们几个都在，这令孔意有些意外。

        上了大学之后，孔意变得有些活泼了，跟寝室里姐妹几个关系很好。只是，孔意不参加社团，每日里三点一线，图书馆——食堂——寝室。

        妈妈每两个周给孔意打一个电话，电话内容有些枯燥，一部分是倾诉爸爸有些讨厌，这把年纪了再从新示好要不要脸；另一部分就是叮嘱孔意好好学习，考研。历史专硕的考研难度堪比高考去考清华北大，爸爸妈妈对孔意这个院校选择非常不满，可是，又不敢多问。问再多，孔意就是那一句话：我想看大海。

        “老大，上节课点名了，很不幸，你被抓了，导员让你抽空跟他解释解释”，迟聘右手举着筷子，左手拽着辫子，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话。

        “哦”，孔意答应着，放下西瓜，去洗手。

        几个人看她心情不好，都不说话了，老三谷云放下手中的小说，从枕头上抬了抬头，跟大家对上视线，摇了摇头。

        孔意一直就这样，她高兴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惜字如金。

        大一刚来那会儿，军训。大概是小教官看上了她，总是主动跟孔意说话。站军姿的时候，对待旁人，都是用武装带轻轻敲一敲，或者是捏着袖口纠正动作。只有孔意，教官很温柔地站在她身后，就差“吐气如兰”了，可是孔意不为所动，当天下午就借口身体不适，找导员请了三天假。这事弄的大家都知道了，教官也尴尬地不行，就连查内务都绕着400寝室走。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教官，觉得孔意不可思议。夜深人静的时候，寝室夜谈，大家还问过孔意为什么？原本大家也没打算听到她的回答，可是她却回答了，她说：“我心里有人了”。

        这下可炸了锅了，大家都刚刚从高中过来，谁能有个早恋经历，简直羡煞旁人啊。大家也都不睡了，坐起来，隔着蚊帐，压抑着兴奋，让孔意再说说。

        可是她却不说了，沉默了半天，呜呜呜呜地哭起来。

        老四是个老实人，看孔意又不开心了，想了想，转移了话题，说：“老大，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儿呗。昨天，我去学校外边的茶庄打工，看到他们墙上的营业执照上的法定代表人的名字跟你重名，你说巧不巧？”

        “还有跟咱们重名的？”老六宋晏安凑过头来，大脸上堆满了笑容，开心的拔高了音调，“我早就说过，咱们几个的名字，放到网上也都是言情小说级别，还能有人跟咱们重名？”

        孔意洗完了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似乎很感兴趣，微笑着问：“一模一样的字吗？”

        “一模一样”，老四普舞点点头，还眨眨眼，“神奇不？”

        “是挺神奇的”，孔意笑着坐下来，拉开抽屉，拿出勺子，开始吃西瓜。西瓜是冰镇过的，吃到嘴巴里很过瘾，落尽肚子里却有些凉。但孔意不在乎了。每个月反正也就疼那么几天，后来孔意故意的不去保暖，多吃冰镇，反倒是三四个月才有这么几天，省心多了。不过，换来的是自己的脱发、失眠。但孔意不在乎。

        吃过午饭，几个人都爬上了床。今天周四，难得的下午没课。

        孔意躺在床上，风扇的风透过蚊帐吹进来，已经微乎其微了。孔意汗流浃背，越想越觉得全身紧张起来。这么多年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起来这条线索呢。

        躺不下去了，孔意决定，去一探究竟。

        翻身起来，看大家都在睡，孔意蹑手蹑脚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轻轻地拧开阳台的门，去阳台上找到自己的拉杆箱。箱子已经落满了灰尘，孔意从角落里将它拉出来，轻轻地拉开拉链，伸手进去，从夹层中拿出那个三年没碰的小包。

        小包中是两个存折。

        孔意站起来，去背了包，拿了把伞，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学校很大，建在海边，出了学校东门，就是大海。孔意打着“我要看大海”的旗号报了进来，三年了，却从没来看过大海。

        太阳很晒，这里是新校区，刚栽了几年的树都还太小，没有树荫。孔意躲在伞下，还是晒的汗流浃背。

        出了东门，孔意慢慢找，找了家中国邮政储蓄银行，进去了。里面开着空调，透心透骨的凉气。排队的学生不多，孔意走过去取了号，站在队伍后面。时间也只过去了十几分钟而已，可孔意的心里却觉得，像过去了几个小时。

        排到自己了，孔意递上了第一个存折，小声地说：“您好，取100块钱”。

        柜台里面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接过存折，在机器上随手一刷磁，然后将存折展开，机器开始吱嘎吱嘎地工作。打完了一页，竟然没有打完，她将存折拿出来，翻了一页，继续打。趁着这个间隙，她向里面挥了挥手，过来一个中年男子，弯腰向电脑屏幕上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孔意，目光中都是审视。孔意知道，但强忍着，保持着镇定。打印机吱嘎吱嘎地声音就像扎在孔意的心脏，现在，她的心很痛。

        钱取出来了，工作人员将100块钱加在存折里，递了出来。

        孔意面无表情，递上去第二个存折，说：“不好意思，这个也取100块钱”。

        柜台里的两位工作人员愣了一下，但还是职业性地接过存折，熟练的操作起来。打印机还是如此吱嘎吱嘎地工作了很久，存折也翻了两次页才打完。

        自始至终，孔意都强忍着心中的痛，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

        从营业厅出来，孔意打上伞，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百步。再也坚持不住了。停下来，靠着围墙上的窗棂坐了下来，从围墙里面伸出来的树枝划到了脸，有些疼。

        打开第一个存折，深红色，有浅浅的、没有抚平的折痕。孔意先看了看余额，206733129元。再看每一条流水记录，前期很普通，每个月几千元、几百元不等，孔意判断，这是爸爸妈妈当年托他转交自己的生活费，他都存进了这里。2004年6月开始中断了几个月，那是他出事之后躲起来的那段时间。再往下翻看，从2005年2月开始，存款记录又有了。起初是185元，有零有整。再后来，有时候100元，有时候几百元，越往后越多，几千、几万。最多的一笔是760000，存款时间是今年的1月4日，大概是银行新年上班的第一天吧。再仔细看，所有的存款记录都是“柜台存入”不是转账。最近的一笔存款是上个周，金额125000元整。

        再看第二个存折，浅绿色，簇新，余额小一些，87857633元。孔意拿着存折的手有些抖，伞有些歪了，烈日的光照到存折上，那一行行小字，竟然有些看不清楚，像浮在光影里。孔意努力眨了眨眼睛，深呼吸，然后去看银行流水。前面几条自己认识，那是自己存进去的零花钱，几十块也有，几百块也有，那时候手里有点儿闲钱就存进去，然后有些沾沾自喜地享受着花他的钱的乐趣，每每摊开手掌，伸手跟他要钱，看着他一脸宠溺地将掏出钱包拍到自己手心，那种小媳妇的感觉很甜很暖。再后面，几笔存款记录，有两万、三万，还有一条是八万，看时间，五月份，大概是他跑新疆的收入，都是血汗钱。这里面有一笔30万的巨款，当时自己还洋洋得意，舅舅把老婆本都存在了自己这里，好高兴啊。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是买命钱。他的抚恤金。妈妈说，这笔钱不动，将来拿它去读研读博，不辜负舅舅疼爱一场。孔意的手忍不住地抖，手指酸疼，眼睛疼。可是，没有眼泪。

        再往后看，八月底，一笔巨款350000。往后半年多没有存款记录了。看着这些数字，孔意的手在抖，她知道，这是一条胳膊的价格。半年之后，存款记录就又出现了，每个月两笔，一笔521元，一笔1116元。最近的一笔是三天前，521和1116，熟悉的数字。

        孔意也是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的，同学们互相保存电话，问到孔意，她总是一脸懵，没办法，只好给人家打过去。时间久了，才背过自己的手机号码。

        到了这个城市，号码成了漫游，接打电话都要收费，每分钟三毛钱，实在打不起，就发短信。同学们都问，你为什么不换个号码，孔意摇摇头，不回答。妈妈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是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不问了，为什么？自然是舍不得换。为什么舍不得换，答案都知道，就不要说出口了。1116是孔意的生日。这是他对孔意的小心思。

        孔意将存折装进书包夹层，将两百元也很认真地装进钱包夹层。

        钱包是孔意自己挑选的，学校操场上的，每周三晚的跳蚤市场，孔意从一个师姐的小摊位上买到这个十字绣钱包，黑色的，上面绣着深蓝色的海军臂章，铁锚和海浪。师姐说，她的前男友是海军陆战队的，钱包是自己亲手绣的，没有来得及送给他，就分手了。他提干留队，自己毕业考编，异地恋很辛苦，两个人便做了朋友。师姐说，不为赚钱，只为给这个钱包找个主人，否则，自己留在手里，不舍得扔掉，被将来的男朋友看见，也解释不清楚。孔意问：“多少钱？”师姐说：“给一块钱吧”。

        孔意拿出一张二十元递给她，说：“我男朋友也是海军陆战队的”。

        师姐愣了一下，推开了那二十元，却双手递上钱包，说：“钱不要了，交个朋友吧”。

        孔意在路边顶着大太阳坐了很久，眼睛盯着地上的光影，头痛欲裂。

        直到腿麻到脚指头了，才站起来，沿着墙根慢慢走。

        学校风景如画，出了校门口就是大海，海边建了一排建筑，造型也很有海边风格，海螺、扇贝……上面镶嵌了五颜六色的玻璃。商人在这里开了咖啡厅和酒吧。班里几个男生常去，听说他们还是那里的驻唱歌手，给同学们都送过门票，孔意收到过票，但从来没参加过。

        那里还有一个特大号的遮阳棚，样子像一只风帆。孔意想，先走到那里再说。

        鞋子里进了沙子，有点疼，但孔意不想停下来。

        孔意慢慢地绕着这片建筑走着，一间一间地看。半晌，停在一家“久孔乔茶庄”。

        门前是两个小石狮子，挂着红绸子。门廊下吊着两个红灯笼，糊着纱，上面隐隐约约绣着四大美女。两扇木门，上面吊着黄铜门环，贴着大红色的“如意吉祥”。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里面是木头的框框架架，像是江南园林里面的窗窗景景。

        孔意想了想，推门进去。

        店里静悄悄的，没有客人。清雅的茶叶香味。

        店内的装饰反倒没有古朴了，靠窗摆着两个巨大的皮沙发，深绿色的，上面摆着大红色的靠枕。旁边两个落地灯，灯开着，绽开一片黄晕。

        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壶茶杯，浅浅的绿色。孔意不懂这个，只觉得这个颜色想早春的叶子，看着就沁人心脾。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从里面走出一个小伙子来，穿着工作服，腰间系着浅绿色的围裙，客气地问：“您好，请问是要看茶叶吗？”

        孔意转过身，客气地冲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您是客人”，小伙子笑了，转身进了柜台，很职业地问：“您想来点什么？红茶？绿茶？白茶？”

        孔意被他问懵了，自己也不懂，只好说：“我也不知道”。

        他笑了笑，说：“我们店里最好的是绿茶，苦中回甘，价格也适中，要不您试试？”说罢，双手递上来一个小小的纸杯。孔意接过来，小口抿了一下，说：“这个好，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我们基地自己种植、自己采摘炒制的绿茶，名字叫空意”，小伙子从柜台拿出宣传单，双手递上来。

        “什么？”孔意的大脑中嗡嗡作响，不可思议地提高了音调，又问了一遍。

        “这款茶的名字叫空意”，小伙子帮忙翻开宣传册，翻到这一页，介绍说：“取自南宋鲍照《观漏赋》中的诗句‘抱空意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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