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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顾长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他四处看繁花,然后忽然到江南,母亲在河边浣衣,见他回来心疼的摸着他的脸说:“阿涟瘦了。”

        他太久没见母亲了,说自己不走了,要留在家里。

        梦里的母亲音容笑貌一如当年,但是她却摇着头拒绝了:“阿娘也很想让阿涟留下,可是阿涟还有别的人要见,现在还不是来见阿娘的时候啊。”

        “很重要的人?”梦里的顾长安懵懵懂懂“那个人在哪里呢?”

        顾清芙摇摇头:“这得问你自己啊,问问你自己,你离开长安想见的人是谁?”

        顾长安拧起眉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是谁呢?

        母亲似乎要离开了,她握着他的手叮嘱他:“阿涟要照顾好自己啊,我的阿涟还没有长命百岁。”

        “阿娘……阿娘……”顾长安忽觉浑身疼痛,他抱着头在床上打滚,哭着叫阿娘,裴渊被他的痛苦感染,做了他前半生想也不敢想的忤逆之事。

        他抱起顾长安让他躺在自己怀里,温柔的轻吻他的额头:“阿涟乖……”他叫着顾长安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用过的名字,一下又一下地轻拍顾长安的肩膀“阿涟不疼了……”

        混沌里的顾长安听见这个声音,面前的水乡忽然消失了,小桥流水变成了黄沙漫漫,有一个人站在风沙后面朦胧地看不见样子,他不知道那是谁,但是那个人却在喊他的名字。

        “阿涟……长安……顾长安?”

        他努力上前去,想看清楚那是谁。

        “顾长安,你还没有长命百岁呢。”

        是谁啊,是谁在说话?

        “顾长安,你还没有长命百岁!”

        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焦急,那个人不厌其烦地说:“顾长安要一世长安,顾长安要长命百岁!”

        戈壁滩消失了,顾长安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长安城。

        小毛头十一岁的生辰不知道许什么愿,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树杈上苦思冥想。

        顾长安觉得好笑,他说:“许愿就要许一点自己做不到,要依靠神仙的事情,要是靠自己就能做到,那还许什么愿,做不就行了?譬如你先生我,我就许一个……”他想了想,拿扇子敲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很自负地道:“要是你先生我,实在是无所不能了,就只好许愿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了啊。”

        小毛头觉得他的老师太嚣张了,可是又觉得他的老师本来就无所不能,他跳下枝头,想了想也说:“那我也知道了,那我就希望老师可以长命百岁,要是老师的寿数不够,我就把我的分你一半!”

        顾长安的表情骤然严肃他敲了裴渊一扇子:“不许胡言乱语!”

        “顾长安必须要长命百岁。”又是一声,飘渺如烟,又坚如磐石,在天边遥远处穿金破石传入耳中,击碎了顾长安的梦魇

        “裴渊。”他终于想起来小毛头的名字。

        “是我。”

        “小混蛋!”

        从未听过顾长安这么骂人,裴渊忍不住失笑,可是很快又自责加上怜惜地说:“裴渊是个小混蛋,顾长安得快点好起来,收拾小混蛋!小混蛋给你打手掌心行不行?”

        顾长安听见了,他又想:裴渊这个小混蛋,在梦里也只知道惹人生气。

        还让人心疼。

        “不许打裴渊!”顾长安气鼓鼓磨着牙“小混蛋!”

        接近天亮的时候,顾长安终于退烧了,裴渊松了一口气,给他盖好被子离开了。

        郎中说,顾长安气血两虚,身体比七十岁的老叟还不如,再加上前半生劳心费神,恐怕没几年好活了。可是他才二十七。还是人间的好年岁啊。顾长安一生中最好的十年,就在病痛里过去了。

        裴渊一拳捶在墙上,疼的心神俱裂。他恨,但他不知道该恨谁。

        身下的棉布被子干燥柔软,虽然有点粗糙但是让顾长安飘忽了太久的身心都安定下来了。后半夜全是美梦,他沉醉在十九岁,他们师徒三人一起读书的好时光里,沉醉不可自拔。

        他在给承钰讲书,讲到一半忽然觉得口渴。“何生,给我倒杯茶……”

        门外的人听见呼唤,抹了一把脸走进去倒水。

        干的要冒烟的嗓子得到了甘洌的水滋润,顾长安终于舒服了,他睁开眼恍惚间看见了个有点陌生的人。屋里光线昏暗,裴渊又背着光,他睡眼惺忪实在看不清,只是软绵绵地问:“你是?”

        这柔软似猫的模样搔地裴渊心头发痒,可是顾长安醒了他不敢再逾矩:“裴渊,问老师安。”欠了你好几年的问安,你质问我怎么不回信的问安,我早就想问了,但是锦书难寄的问安。

        “裴渊?”顾长安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清秀的秋生怎么会是个身形魁梧胡子拉碴的壮汉?但是声音是有点像的。他伸着手臂抻了抻腰,又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问:“你是裴渊?”

        裴渊摸了摸自己下颌的胡子,又看了看一夜未眠被顾长安揉的乱七八糟的衣衫,他心想,自己的形象现在肯定差极了。但是他现在没心情去更衣了,他只好无奈又带着一点怯畏地重复一遍,生怕顾长安不愿意看见自己。他又重复:“我是裴渊。”

        见到了人,顾长安忽然放松下来,却也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裴渊见他清醒了就和他找话说:“老师怎么忽然来碎叶了?”怎么忽然风尘仆仆,这么惨烈地出现在局势动荡的边关。

        顾长安忽然语塞,这么多年没见,忽然之间见面,非但经年累月积累的话无从出口,就连闲话也格外尴尬。他好半晌才找见自己的声音,他说:“我……我辞官了来……来云游。”

        “辞官?”裴渊疑心自己听错了,虽然傅东夷说顾长安和陛下总是意见不和,但是按理说也断不该辞官。

        顾长安没说那些不快的事,他扬起一个微微的笑:“只是觉得体力不济,我也该休息一下了。”说起自己的身体他又有点遮遮掩掩,心想不能让裴渊知道自己的状况“你别担心,我就是出来散散心。”

        裴渊握紧拳头,隐忍着没质问他,但是说出来的话难免就有些嘲讽和怨怼:“云游为什么要来碎叶呢?碎叶现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顾长安哑然:“我……”

        顾长安磕磕巴巴地说不出来原因,裴渊看他这个样子又觉得他们现在呆在一起只会让彼此膈应,他黑着脸站起身:“老师要是云游,中原自有大把的好去处,等你好些了我就送你回去吧。”

        “哎……裴渊……”顾长安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裴渊已经大步流星走了。

        走出来裴渊才想起来自己的屋子被顾长安住了,他在自己家里无处可去了。好在时间差不多了,他还能去营里带兵操练。

        顾长安被裴渊说了一通脸上有点挂不住,又拉不下面子改口,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躺在那发呆,直到天大亮,门外有人问他起来了没,他才挣扎着爬了起来。

        吃早饭的时候裴渊不在,顾长安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又陷入僵持了。他想着想着就开始生气——凭什么自己要受裴渊的气?裴渊现在能耐了,都敢安排自己了,自己刚来碎叶城他就说要送自己走!

        他甩了筷子问身边那个叫冬青的小男孩“你们将军人呢?”他心想难道裴渊就打算这么晾着自己吗?冬青摇着头说不知道,老老实实地回答顾长安的问题:“将军可能在城外修渠,也有可能在军营里练兵,他走的时候只说让我到时就喊你起来吃饭,没有交代自己要去哪里。”

        裴渊不在,将军府里也没有别人,顾长安当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冬青这个小傻子也不会拦着他,所以他饭吃到一半就不吃了,说是要去找裴渊。冬青不放心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出门,碎叶城的人都认识冬青,所以很容易就一路打听到了城门口,顾长安在城墙底下看到了和别的士兵一起热火朝天挖护城渠的裴渊。

        裴渊十四岁时,长安城的人说,裴渊会是大梁第二个顾长安,顾长安那时虽然觉得这话不对,裴渊就是裴渊,但是也不难看出来无论是才学还是长相,裴渊都不可能差。

        而且在顾长安看来,若说他们把自己比作月亮,那裴渊必定是光辉更甚的太阳。

        然而现在,当年的少年混在西北汉子里完全看不出来从前也是个读书人。他的小太阳浑身脏污站在土堆里和他的兵在一起挖着护城渠,且看起来毫不突兀。这就好像裴渊本来是一株名贵的花,但是被人栽在了石头里,花怎么可能从石头里开呢?但是裴渊不但开了,还长成了一棵树,顾长安觉得很骄傲,但是同时又觉得心疼。

        谁家的孩子谁心疼,要是可以,谁愿意自己家的孩子在外面受苦呢?

        乱七八糟的工地上来了个格格不入的人,将士们发现之后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昨天盘问顾长安的那个汉子也在,他看见这个病歪歪的人收拾出来居然这么好看,一时之间有点惊奇:“哎你们看,就是这个人,说自己是咱们将军的老师。”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压得够低了,但是无奈裴渊对某几个字太敏感了,仅仅捕捉到几个字眼他就迅速抬头寻找顾长安,其实也不用找,他在人堆里那么显眼。

        顾长安对四周投来的打量目光恍若未觉,他过去的二十多年常常被人瞩目,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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