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那人
四个少女急匆匆地,双手摆在身前定好裙摆,碎步跑,木屐嘎嘎地响,出了丽景轩的门,贴着宫墙走,一路上见神色匆忙的宫女们来回而行,竟无一人出声说话,人人安静且有效率,倒是如意她们几个明显举止轻率而不稳重,似了几只无辜闯进来的惊惶小鹿。
进宫十日,第一次步出丽景轩,没丁点心理准备的,如意慌慌张张,失神撞上了一位老嬷嬷,老嬷嬷大怒,倒给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她们这些乐子不知检点,如意唯唯诺诺地听训,大气不敢喘一下。
“走吧。”
半刻,待生气的老嬷嬷走远,倪素素不悦地说道。
乐历三十年春,皇太后要举行六旬万寿大典,整个皇宫动起来。
瑞宁宫内,陈设雅致奢靡,鱼贯而出的宫女们精心装扮起这庞大的宫殿,挂上红红火火大红灯笼,系上从江浙上供进宫的凤凰夜明织锦彩绸,动作皆利落小心,就怕惊扰了在内休息的那一位身份贵不可言的殿主人。
一位美丽的妇人倦倦地坐在殿中。
“这凤凰夜明织锦彩绸应景就是应景,但挂在我这殿里,总好像显艳丽了一些……”
随意地坐着,殿主人只手撑额,身上珠翠流动,神态倦怠。
淡淡一句,让旁忙碌的宫女露出惊恐神情,马上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惶惶不安地拿着那千金难得的彩绸,踟蹰不知道该换不该换。
可才说要换着绸的人,也是她啊……
刚刚教训一顿如意的那个老嬷嬷,这时候就步进殿内来。
“那娘娘,您看,奴婢向帜库房要来的这粉冷镶兰花软缎又如何呢?”
老嬷嬷笑着行礼,伸手让身后的小宫女呈上那纹路精细,雍华瑰丽的花软缎。
“你这老奴,总能想办法讨本宫的心。”
瑞宁宫的主人眼角眯起,稍稍驱散了些许眉间的倦意,这样佯怒笑骂道。“什么缎子,要也要来了,是好缎子的就换它吧。”也多没瞧那千金难买的缎子半眼,挥手示意宫女们拿下去,殿里挂什么缎子绸子,都只不过是平庸可笑的装饰,是其次,只今日这宫的主子心情烦躁,头顶似乎遮了一团黑如墨的乌云,阴郁的晦涩的,总挥之不去,见什么都不畅快都不顺眼罢了。
让乖巧小宫女上前来按摩,叹一口气,这个嫁了天下最强大男人的女人却待在深宫中郁郁寡欢。
“皇太后的大典,后宫可不许乱,有条不紊地布置,大小事都来向本宫禀报……各殿里的那帮蹄子最近可安分?”
“是的,娘娘,在您的掌握之中,一切都好。”
“很多人看上去被人害死了,实际上是自己在找死……康嬷嬷,一切都好?去年才选的秀,宫里热闹,还一切都好,真是讽刺话,让本宫想掌你嘴了。”
“奴婢惶恐,”嬷嬷言道,“回娘娘,近来后宫的确人人安分守纪,大风波自然是没有,就去年新来的小主们还不太懂事,小动作频繁些。”
“这群蹄子……罢,先放一放,眼下大典才是重要之事。”转动尾指上的珐琅錾花镂雕指套,揭了,蓄了半年的一寸长指甲被保养得很好,眉间多了那份阴郁幽怨,她淡笑,不经意绽露了多年高位养出来的平和雍容,典雅华贵的韵致。“她们年轻气盛,又或是年少无知,知道安分守己就不能向上爬,所以贪玩一点,能理解原谅。但在我眼皮下耍小聪明……看来这一届的秀女人头猪脑的不少。”
小宫女按摩手法也娴熟,两下重一下轻,按在双肩上,慢慢拉宽了金贵女子蹙紧的细柳眉,女子的脸容像笼烟芍药,高贵且忧郁。“御医来报,说皇上近来身子似乎好上些许,皇太后看起来也很是欣慰,把这奇迹都推到大典之上……子虚乌有的事情总能带动人的心情,或许带出的是希望,其实谁都知道,谁都明白。”
晦涩一笑,话却带隐晦之意。“结局,就没能让我再宽心一点。”
“奴婢惶恐……”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你惶恐什么,来,把宫里近日来的动向细细跟我絮说,日子总有些无聊,自从太子确立以后,我在这里就日益地感到烦躁,人是老,心也老,就爱听人在耳边叨叨念念。”女子疲惫地说道。
康嬷嬷答回娘娘,于是这些天宫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哪个宫的老妃子老死了,尸体无人问津了好几天,还有是那些前年入宫的秀女们又新瓶盛旧酒,秀起了那争斗的好戏,鬼离乱神的传说在阴森的宫里又多几宗……皆细细道来,至于哪个宫殿里主子赐死了几个宫女太监的,都是鸡毛蒜皮小事,康嬷嬷权衡当笑话,说来给瑞宁宫这尊贵的主子听,排遣一下无聊的时光。
春日暖光缠mian,偶尔低低嗯一声,那女子闭目养神。
“……御花园搬进了一批新的杜鹃,花色绯红,远观好似大片大片的火云,甚是喜人,娘娘有兴致的话倒能值得一瞧。”
“嗯……”
“前天送走了一批老宫女,那场面……”
“嗯……”
耳边絮语如暖风,女子眼睑微闭,表情越发柔和,透着纯挚,似乎回忆起了天真无邪,如阳光般明媚的过往。
康嬷嬷顿了一下,脑里搜索近日来的宫中大小事,忽而想起了刚刚路上撞见了那几个少女,心一沉,神色变得不自然。
鲁莽撞过来的那个乐子,妖冶的金色虞美人印记之下,瞬间映入眼底的就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灵气十足,像锁了一抹自由欢快的春风,有小溪般的欢快,波光粼粼的双瞳,震撼人心,硬生生就让人生想把它挖下来珍藏的冲动。
康嬷嬷惊之,不得不小题大做,装成忿怒,倚老卖老地出口训斥,训得四个少女的脸色早从枝头俏生生含苞的桃花芳菲红,渐化成零落成泥烟末灰,让那双灵动的大眸子缓缓浮上畏惧之色,看着那眸子的主人学会了恭顺,低下她天真单纯的头。
当时是怎么出口训斥着几个乐子的?康嬷嬷记得自己是这样说道:你们这些乐子,总不安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们放肆,收好狐味儿重的小尾巴,抖直了你们的小袖子,别让上面难看的褶皱呈现在别人眼里,还有,宫里任何一个人的微笑都是用来分享的,来衬托宫里尊贵的主子们丰姿的,才不是完全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须矜持再矜持,隐晦再隐晦,低下你们的头,不要让贵人们见了你们糟糕的表情,于是坏了一天的心情,真是这样,到那时候要是哪个迁怒之下要怪罪,谁救得了你们。
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要看看是在什么地方。
“……”榻上,身份金贵的女子发出轻缓的呼吸声,好似沉沉熟睡了。到了女子这种年纪,成熟气质就像埋地百年的醇酒,经历无数风霜之后留下的鱼尾纹夹在眼角,让那双眸子变得柔情似水,连鬓边的白发也动人多情,水,是冰渊深窑下唯一的暖,只为那个敬如天地的男人保留,白发,是千万个黑夜熬出来的纯,也之为那个名为丈夫的男人变换,现在,那男人却走到生命尽头了,女子怯弱地躺在榻上,像失去了根的植物。
这深深皇宫里,绝不这些娇媚花儿们绽放的好地方。
几个犹带着晨露朝气的少女在这沉闷的宫里太过耀眼,跟那些去年进来的秀女一样,以为这红墙黄瓦雕栏玉砌的皇宫是多么美好的,傻傻地一头栽,这群有野心但太天真的乐子啊,康嬷嬷唏嘘不已,若不是当年在这宫中留下,若选择出去了,找个老实男子嫁,嬷嬷她生下的孩子也可能这么般大了吧。
打起精神,康嬷嬷继续絮叨。“还有,还有,就是最近,宫里也多了那些各地来的乐子……”
“……”
“听闻,那个楼……”
话音刚落,替女子按摩捶腿的小宫女陡然一惊,低低哀号一声,冷汗直冒。
“那个楼……又做了什么?”
女子睁开眼,缓慢地说道,那长长的指甲,已经完全刺入了小宫女的手背,那血珠粒粒,饱满妖异。
…………
“绻儿你这是做什么?”
如意抬头望天,下意识地绞一下袖子。
“没,没……刚刚天边是闷雷吗?”她疑惑,缓缓说道,目光看着神秘又幽暗的苍穹,难道又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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