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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雏菊


  乐历二十四年冬。

  这年的冬天来得太早了。

  一辆出自京都青楼千叠楼的马车像一个披着七彩轻纱的仙女,缓缓踏雪而来。

  步下马车的一瞬间,女子的身姿已经迷惑了所有人的视线。

  昭然若揭是她的身份。

  千叠楼里最倾国倾城的女子。

  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xiao,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这冬不眠不休的寒冷大雪也熄灭不了这些公子哥儿,大官贵族们的兴致,高呼一声,糜烂奢华的筵席因佳人的到来而进入高潮,望之一片歌舞升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门后传来的是轰天的欢闹声,这些放肆大笑宴玩中的不是穷困的下层人,他们根本不用担心下一顿饭在哪里,觥筹交错中,几声放肆低迷的人声响起,像午夜梦回一个堕落丑恶的梦。

  酒过半巡,人人面带浓醉,坐得颠三倒四,仪态尽失。那些往常金玉其外的官员公子们如今丑态毕露,一个个好似衣冠禽兽。

  国中得此等官员,何其可悲,可叹。

  “楼主?”

  盛妆艳服,发髻微松的枝玉倌满面红晕,语焉不详地问。

  “你,你这是要去,去哪?”

  厅里不时传来几声呼唤,嚷嚷佳人在何处,一时有是碗碟杯壶碰撞声,丁零当啷,甚是刺耳。

  面系轻纱,手执金扇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意味的笑弧,她一拂袖,洒脱地转身步出去。

  此宴,于她柳怡宴无关。

  散漫天涯色,乘春四望平。不分残照影,何处断鸿声。纷纷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身披着雪色暖披风登上高楼,伶仃一杯淡酒,厌弃地斜坐栏杆旁,坐看青竹变琼枝。

  今日出楼,真是一个可笑的决定。

  楼外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全似玉尘消更积,半成冰片结还流。

  杯中酒仍暖,但人心冷。

  远望那院子以外,铺雪的街道上,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女在缓步前进。

  只见那面目模糊的老父努力地敲打着家家户户的大门,弯腰哀求着,而那身子瘦小的女孩紧紧地扒着自己的父亲,似乎被冻得不轻了。

  年前,国中似乎是遭遇了一次大旱。

  她从那一帮正坐在厅中只懂吃吃喝喝,高呼乐哉的官员口中,根本就听不到这个词。

  不知不觉间,她淡漠的目光跟着那一对父女走,连杯中酒已冷透了都未发觉。

  手中金扇缓缓开合,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轻盈地落在上面,很快就凝聚成了冰霜,就好似要为这流莹光彩的金色加上一层玲珑澈亮的冰衣。金色看似温暖火热,其实流转的光芒比世上任何一种都要犀利,雪花轻轻袅袅地熨帖其上,就成为了将士随身血刀上那道刀锋的阴寒。

  给化冰了的雪花凝住,金扇再也合不拢来。试着抹开上面的冰雪,却发现从掌心顺着手肘,手臂到肩,传到胸口的阴冷。

  一片无辜的雪花落到了系在脸的轻纱之上,凉凉的,湿湿的,伸出冻僵的手指把它捻下来,却发现它已经在指尖融化为一滴水珠。嗖嗖的飞雪声在楼外传过来,如同一首意境凄迷的乐歌。

  再看那一对在茫茫大雪中挣扎的父女,叮一下,骤然掷落了酒杯。

  “怡宴,怡宴,你听我说……”

  这种既清冷又凄凉的光景,让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很久很久,在锈迹斑斑的回忆里,有一个女人总喜欢用那种宠溺的口气跟她说话。那个女人总说怡宴怡宴,两个字吐出喉,在舌尖徘徊,萦绕一圈两排雪白如珍珠的贝齿,才带着故意装出来的惊喜,缓缓散尽与空气中。一声一声,这样地甜腻,这样地珍惜,仿佛把这个名字喊上千遍都不会厌倦。

  喊着,怡宴怡宴,字字充满玩味,酝酿出某种幸福的错觉。

  那个女人,名叫菊。

  “小怡宴最可爱了,菊最爱小怡宴了……”

  “小怡宴想学什么?跳舞,唱歌,还是琴棋书画?菊都会教你的……”

  “小怡宴你看,菊啊在这里种一棵桂花树好不好?等你跟小棠小岚小鱼都长大的时候,这棵桂花树就很高很高了……”

  那一个整日嘻嘻哈哈地笑,没心没肺样子的女人。

  “小怡宴,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的话……菊要做一棵树。”

  那一个站在新栽的树苗旁边,目光第一次这样温柔且悲怜的女人。

  “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原来一直很喜欢呢,很喜欢很喜欢……虽然不好……”

  那一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笑得好似不是世上凡人的女人。

  可惜最后那女人死了。

  用一种自由且残忍的方法。

  眼前雪花轻盈且优雅地飘落,一片片叠着,陨于给冻得僵硬发黑的土地上,衬得看起来好遥远好遥远的灰茫茫的天空寂静,孤独。

  选择停止了回想,迎着风抚平了被寒风吹皱的脸纱,看着在趁着父亲敲门谈话的时候,那一对父女中的小女孩突然哒哒地迈开小腿跑远,用尽全力的样子,脚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瘦小单薄的背影望之如此决绝。

  那一个女孩迅速攀上了马车,张望一下,握住了挂在绥上面用上好的丝线吊串起的玉片。

  然后,狠狠地一扯,像扯断风筝的线一样。

  多么天真又阴郁的小脸,那一瞬间,站在楼上的楼主她能看清楚这个女孩惨白的脸上矛盾复杂却又浑然一体的表情。

  太微妙。

  几串笑声溢出口,啪啪啪地强力合上了金扇,破碎的尖锐冰片戳破了掌心也不顾。

  “小怡宴,你说这漫天的雪,为什么总是这样美丽,又这样让人悲伤呢?”

  那一个甜甜腻腻地呼唤她的女人。

  我不知道。

  但那个女孩可能会知道,菊……

  我把你的千叠楼送给那个女孩,好不好?

  “小怡宴总是这样任性的,但菊好喜欢任性的怡宴呢……”

  记忆中的女人站在成荫的桂花树下,回眸狡黠地一笑,人清淡如菊。

  “你知道吗,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影响到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会影响到下一个人。世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最后都连成了一个大故事。属于菊的故事已经完了,小怡宴,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

  打掀开马车上的玛瑙珠帘,瞧着那一个给逼到她面前的小女孩,看清了女孩那一双意外地让人惊艳的眸子,她以扇掩嘴。

  “……是一双好眼眸。”

  我的故事,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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