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远行
万香谷正殿后的书房里，沉香的烟尘在房里悠悠地飘着，周遭寂然无声。
梁念秋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她面前放着一排信件，来处各异。
“师尊。”
苏问仪匆匆赶到，半跪于书案前行礼。
“起来吧。”
“是。”
“近来武林纷乱。秦川，唐门，青门山，珑华岛都给我传了信，说要商定日子，共议大事。其一是秦任君的事，其二是那个武清言的思安商号。”她终于睁开了眼睛，语气平淡，虽然她的容貌和声音都像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可言语却总有些出尘脱俗之感。
在人间的九十多年日月，让她可以对凡世中大部分风波视若无物，平常处之。但是，她可以，万香谷不行。
“那个秦任君，唉……也是老对手了，多年恩怨纠缠不清，如今已然没了和解的余地。为了万香谷，他不除不行。倒是思安商号……那武清言也算是熟人了，你有什么想法么？”
苏问仪躬身行礼，恭敬至极：“武清言其人武功不凡，心思深沉，与秦任君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放任其势力壮大，恐成大患。不过，我倒不觉着她难以对付。只要那个聂荣儿尚在万香谷一日，她就一日不足以我们忌惮。”
梁念秋深深望了她一眼，许久没有开口。
“问仪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多年来轻易不让你出谷么？”
“弟子不知。”
“你杀伐之气太重。武清言既然敢将那女孩送到万香谷，就说明她信任我们，也有意同我们交好。辈分上聂荣儿也是你的师妹，你该护好她才是。”
“师尊教训的是，徒儿知错。”
“我觉着她不会成为祸患。她虽然有野心，但所做的事哪一件像个江湖人。她的心思可能并不在江湖之上。”
“师尊是说…”
“慎言。”
不管武功多高，有多大的权势，多深的心思，活了多大年纪，这世上终究有不可轻易招惹之人。
“但是这思安商号查还是要查的，至少摸摸它的底，别以后出了岔子还不知道情况。你熟悉谷中弟子，可有人选？”
“有。沈青舟可当此任。”
“这名字我倒没听过几次。说说看。”
“沈青舟是聂荣儿的好友，认识武清言，但不曾交好。她武功不错，心思也缜密，且年纪尚小，不容易惹人生疑。”
“不错。叫来让我见见。”
“徒儿擅自做主，提前和她打了招呼。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梁念秋笑了笑，道：“你是惯会猜我的心思的。”
“徒儿不敢。”
“还有一事，你整顿整顿，过些日子准备去趟洛阳。”
苏问仪面色一凛：“师尊是说……”
“是。我会回信给各个门派，让他们带人直接赶赴洛阳城。见到秦任君，格杀勿论。”
“是。”
“你注意些自己，别出了差错。”
“是，徒儿知道。我……可否带着那个聂荣儿一起？”
梁念秋一愣，皱了下眉：“我不是说…”
可她话说到一半还是放弃了，叹了口气：“你自己决断吧。”
“是。”
一个月后，一行十多人的队伍从东越直奔洛阳而去，他们走得隐秘，万香谷中的弟子也大多不知道他们的离开是所为何事。
这十人，由苏问仪带队，几乎都是万香谷内精锐弟子，还有一位多年前就隐居谷内的朱弦坊坊主压阵。
他们的目标是秦任君。
然而在这队伍中有两个入谷时日尚短的小辈显得突兀，聂荣儿和沈青舟。
沈青舟此行目标并非洛阳，而是苏州。她随众人北上，路途中就会分开。而聂荣儿则不同，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让自己随行，甚至都不知道她们是为什么要去洛阳。
她们一路驾马疾行，十多日就到了江南地界。聂荣儿是边赶路边学的骑马，吃了不少苦头。
众人行到一处小桥边，见不远处桥头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领头的苏问仪警惕地放慢了速度，缓缓从桥上通过。
马车上有一个女子，盘坐在车厢外闭目养神。
她身着黑色的宽袍，衣领处露出素白的里衣，长发没束成发辫，整齐披着，发髻用一个深色的木簪子简单固定在脑后，全身唯一的纹饰是衣领处用染黑的蚕丝绣了些纹样，一眼望去，清雅的像是修道之人。
十月多，天已经有些凉。那人却完全不冷似的，披着单薄的衣服端坐在寒风中，佁然不动。
苏问仪路过她身边时多瞧了眼才终于认出那人，不由停了下来。
“武清言。”
“苏坊主，许久不见。”武清言睁眼看她，神色淡漠。
之前梁念秋和苏问仪费尽心机探查她和聂荣儿的关系，如今终于派上用场，借荣儿要挟自己和秦任君敌对。
虽然武清言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日，但心中还是对万香谷生出许多不满。
“我就知道你会来。”
“哼。”武清言冷哼一声，不去看苏问仪。
近处，聂荣儿匆匆跳下马，踉跄了一下才跑到了武清言身前。她惊喜极了，抓着武清言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武清言脸色一下子好了很多，对着她笑了笑，无视了周遭所有人，柔声道：“莫急，小心些。”
“苏坊主，你们先行，我和荣儿说几句话就赶上去。”
武清言的出现在苏问仪的计划之中，她此行带上聂荣儿就根本不是指望聂荣儿能有什么作用，而是想借她逼武清言和自己同去洛阳，看看这个底细不明的武清言和秦任君究竟是敌是友，有何关系。
这事她早已知会过其他人，所以众人都不惊讶，没说什么就策马离开了。
看到苏问仪一行消失在视野里，武清言才终于从马车上下来，一只手将聂荣儿往怀里搂了些，一只手去抚她被冷风吹红的面颊。
冬季寒冷，聂荣儿穿着白色绸面的大氅，领口是长长的狐绒。她发辫梳得精致，发间是武清言送她的那支银色的簪子，发髻上还缀了些素雅的白色小花。她的面颊，鼻尖和耳朵都冻得有些红了，却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丽动人。
“许久不见，荣儿清瘦了，也高了不少。”
习武不易，聂荣儿的个子拔高了些，但也瘦了不少。或许是因为离了疼爱她的父母，武清言初见她时她的容貌尚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娇俏模样，如今却一下子出落得素雅了许多，不再那么容易羞涩怕生，笑起来也含蓄温柔，不那么像孩子了。
这反倒让武清言心疼。
“是啊。之前我的个子才到姐姐的肩颈，现在已经到姐姐的下巴啦。”亲吻你也不用再使劲踮脚了。
“姐姐有没有我父母的消息了？”
“有了些线索。这事背后可能牵扯到其他世家的势力，并不好查……”
“哦…”聂荣儿有点失落。
“荣儿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有的，其实我没瘦多少啊，不信姐姐抱我一下，抱一下就知道了。”看见武清言，聂荣儿孩童般的性子就又回来了一些。
武清言白了她一眼，眼中却只有温柔。
“上马车，我们追上苏问仪她们。”
“好。”
坐在远处歇息的马夫被武清言招呼回来赶车。
天色阴沉，风也吹得急。这才晌午刚过，车厢里已经昏暗的似日暮之后的天色。
聂荣儿比武清言先一步进的车厢，她刚刚坐下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心中欣喜。
“荣儿。”方才在人前，武清言的表现还算淡然，但她见到荣儿，内心早已翻腾。
她从侧面搂着聂荣儿的肩膀，一只手将她圈进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去抚摸她柔软微凉的头发。如今终于可以独处，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武清言情难自已。
武清言将她抱得很紧，就像聂荣儿有时候晚上思念得紧，用力抱着自己睡觉时盖的被服。
“姐姐。”姐姐竟然这么想我。聂荣儿有点惊讶，但更多是开心。轻轻摸了一下她搂着自己肩膀的手臂，半带羞怯地回应。
武清言继续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忍住用力咳嗽了一阵。
“姐姐病了？”
“稍微受了些寒。”她笑了笑，脸上却闪出一丝不健康的红晕。
以武清言的内功，寻常病气怎么能侵身。
两个月前，思安商号在甘州行事受崆峒山之人阻拦，双方私下约战，武清言和崆峒山滇虚子大战一场，武清言险胜。
崆峒山是甘州凉州两地最大的门派，中原六合正派之一，滇虚子也是在江湖上成名几十年的老辈，他在崆峒山的地位几乎仅此于现任的掌门人。
甘州偏远，她拓展势力本不必急于将手伸到那种地方去。但是她有些心急。毕竟武后虎视眈眈，荣儿又等着自己。
这一战的结果只有崆峒山的人知晓，但恐怕不要多久就会传遍武林。武清言并不介意，她隐匿锋芒已经太久，此时已经不是需要她收敛的时候了。
不过武清言虽然赢了，但伤势却极重，几乎是捡了条命。来这里前她在一处道观休养了一月，后来接到聂荣儿去洛阳的消息，不顾自己的伤势，赶到半途迎她。
“姐姐面色不好……真没事？”
“无碍。”武清言不想让荣儿担心。
聂荣儿此行去洛阳凶险异常。一是洛阳情势复杂。二是武后可能会伺机动作，用荣儿要挟自己。伤总是会好起来的，但她必须亲自跟着才能放心。
聂荣儿瞧着她的样子，心里担心。但她知道武清言的性子，即使真有什么事她也绝不会轻易显露，所以干脆闭口不提。
等到追上前面的万香谷众人，我求哪位随行的前辈给姐姐看看。
“说来姐姐怎么在这里？还以为到了洛阳才能见到你呢。”临行前几天聂荣儿给武清言寄了信，她不知道武清言的住所，所以是拜托武清言留在东越的那个护卫墨羽代为转送的。
“嗯。”武清言随口应了下来。不过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信，埋在万香谷周边的探子比聂荣儿都早几天知道他们此行的安排。
“那姐姐可答应我说的事？”
“嗯？”武清言愣了下，犹豫了。“我……那几日比较忙，不记得荣儿写了什么了……”
“哦。”
不同意就不同意，还非说什么忘了来气我。
聂荣儿心里不满，但没多说什么。
“姐姐近来可好？可还顺利？”
“嗯，顺利。有荣儿念着，怎么会不顺利。”武清言还抱着她，用指尖轻轻地梳着她微微有些乱的头发。聂荣儿觉着有些痒，忍不住眯着一只眼睛笑起来，将头往武清言那边靠了靠。
即使再习惯争斗，武清言也忍不住迷恋在荣儿身边时的温暖。
“那姐姐近来有没有在意的小姑娘，或者小郎君？若是有的话可要早早的和我说……”
武清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荣儿怎么总说起这事。不会的，你不用担心。”
“不会是最好…”
“若我真有了别的心思，荣儿不会吃醋？”
别的心思。光是听着这四个字聂荣儿就觉着委屈了。
“我，我尽量不吃醋。”
武清言听着心疼极了，但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心尖上的人喜欢的这般卑微。是自己对她不够好么，还是冷落了太久让她不满呢……
“若荣儿说不吃醋，我反而要生气的。不会的荣儿，我已经有你了，再不会对其他任何人有哪怕半点心思。”
“姐姐净会哄人…”
“我说真的。”武清言有些急切，皱了眉头。
聂荣儿瞧着她的模样，忽然觉着有些有趣。姐姐这般清风明月似的人儿，心中真有了爱恋，竟然也会这样焦躁地表露真心。她忽然放心了许多，靠在了武清言肩头上。
“阿娘曾经和我说，我未来若是不能寻得终生一心一意的夫婿，宁可叫我终生不嫁，她说她当初愿意和萧家脱离关系，嫁给我阿爹，就是因为我阿爹有过这样的承诺，她也愿意相信。”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遇见姐姐前，我也曾这样想过。若是不能做我喜欢的人心中的第一、唯一，那也太没意思。我宁愿不要她喜欢。”
“荣儿这样想很好。当世女子若都能如此想，哪还有三妻四妾的男人。”
“可我遇见姐姐后想法就不一样了。若是你，我哪怕做第二，第三也是愿意的…”
“别说了，不许说了。”
荣儿，我哪里值得你如此…我不配的，我不配的。
黑暗中，武清言悄然红了眼眶，但她不敢显露心中悲伤：“你再说这样的话我要生气了。我发誓，此生此世绝不敢有二心……荣儿可信我？”
“…姐姐若违反了诺言呢。”
“荣儿便杀了我。”
武清言这话说得极为干脆。她没想过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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