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平湖秋月
一月时间一晃而过，行至杭州城时刚好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城内城外挤满了人，西湖边热闹非凡。往来客人，城内城外的游人皆聚集于此；年轻俊朗公子结伴而行，吟诗作对；未及笄的姑娘家也三五成群在湖边赏景，一个个面含春色，笑靥桃花。
在嘈杂和混着难懂乡音的叫卖声中，武清言牵着她黑色的高头大马停在了湖边一处空地。聂荣儿牵着另一匹马，停在了她身后。两人间没有言语，没有眼神的交流，仿佛陌生人。
自离开洛阳的那日之后，整整一个月里，聂荣儿几乎没和武清言说一句话。两个人同行一路，住同一个客栈，在同一处歇脚，有时在同一处吃饭，却不说话。
武清言有意想让荣儿对她改观些，奈何聂荣儿对她处处设防，她根本无处下手，在提防和不信任的眼神中陪了她一路。
武清言停在了湖边，聂荣儿便也停在了湖边。两个人还是不说话，一直从中午站到了落日，落日站到了明月高悬。
中秋本是亲友团聚的日子，两个人在兴致高昂的游人和灯火中安静得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西湖之景天下闻名，天色渐黑后，平静如镜面的水面上秋月皎洁。月光和湖光相映，悠悠湖上，万顷月色。
武清言只觉得疲惫，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一步也不想再走，只想安安静静地望着眼前湖光。
聂荣儿多少等的有些疲累，她耐着性子不去和武清言说话，一直等到夜深，湖边游人散去了大半。
“姑娘，二位姑娘啊。”旁边一个卖糖画的老妇人收拾好了自己的小摊，佝偻着腰走到了她们身边。
“怎么了老人家。”武清言没有理她，聂荣儿应了一句。
“我看你们从白日站到现在了，不回去么？”
聂荣儿淡淡摇头，她不知道武清言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去哪。她甚至想过干脆一走了之，想必木头一样杵在湖边的武清言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诶呀，虽说今日中秋城里不设宵禁，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这黑灯瞎火的多危险啊。”
“谢谢你老人家，我们……一会就走。”
“这灯笼给你们。待会街边的灯熄了，路就更难走啦，你们小心着点。”
“好，谢谢。”聂荣儿从她手中接过竹制的黯淡的灯笼，目送老人家离开了。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才慢慢走到了武清言身边。
“接下来去哪。”
“哪都不去。”武清言叹着气答她。
“就在这里待着么。”
“嗯，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你没有要做的事么？要去见的人，我记得你以前很忙。”
“不想做，不想见。”
这人在闹什么别扭。聂荣儿有些不满，但她其实心里很清楚武清言为什么会这么不开心。
“你在等什么？”
“等……武后的人来找我。我上次救你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等等看，她会怎么答复。”
“她会怎么答复？”
“无非是斥责我不顺她的心意，然后作为交换，让我去替她杀她想杀的人。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将我杀了。”
“杀人？杀谁？”
“谁都可以。”
“包括我么？”
“不。”
“你就是这么为她做事的？”
“是。”
“……你不觉得残忍么？”
“残忍？我自小就是这样生活的。为秦任君杀人，为武后杀人。他们让我去做，我便做了，我从未怀疑过什么，直到有天救了个不该救的人。”
“……所以萧家就是这样毁在你手上的。”
“对。”
“你就没有想过萧家可能会有无辜的人，你就没想过这是怎样的滔天杀孽。”
“想过。可我没得选。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你不知道我有什么样的过去。遇见你之前我没有自我，只有听从命令，或许是我师父的，或许是武后的。”
“……你后悔救我么？武清言。”
“不，不后悔。我后悔没有保护好你，没有把你好好地藏起来，没有好好地喜欢你和被你喜欢。”
聂荣儿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悲伤和疲惫。她害怕，但她不相信这也是演技。
“你还喜欢我？”
“是。”
说完，武清言屈膝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望着湖上的月色。
聂荣儿没有坐下去，她打着灯笼走到了武清言身前，回眸望她。她眼里的温和的光在武清言眼里盖过了平湖秋月。
“和我说说你的生活，你做过什么，现在在做什么。”
“我没有生活。练武，杀人，害人，杀一个人，杀很多人。我曾经以为，为了你努力就是我的生活，我错了，我不配。”
武清言的话让聂荣儿心疼，但她只是平静地望着武清言，没表露出一丝一毫。
“……说说你的过去，如果有任何值得说的东西。”
“有。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杀人。那时候我才六七岁，秦任君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丢进地牢里，让我审他，一直到他承认自己的罪行为止。我说我不愿，他就打我，一直打到我几乎哭的断了气。昏迷醒来还是一耳光，然后递给我一把匕首。我屈服了。”武清言顿了顿，叹了口气。
“我按照他教我的，把那个男人折磨了一天一夜。他什么话都说了，拼了命的骂人，求我放过他，求我饶了他，求我杀了他。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就一条一条地问，他什么都招，什么罪都认，只求一死。最后的最后，他咬舌自尽，被自己血呛死了。我还记得那画面，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全是怨恨，像地狱里的鬼。我没被他吓到，但还是哭了，因为我没审出来什么，秦任君还是会打我。”
说到这她就没再说了，她望着聂荣儿好看的眉眼，似乎反而没那么悲伤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秦任君告诉我，那个男人没有犯罪，他不过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普通人家的读书人，上个月刚娶了妻子。”
“为什么？”
“因为他想让我杀人。不论男女老幼，无辜与否。”
“……为什么过去不和我说这些。”
武清言笑笑，笑得无力：“因为我喜欢你啊。谁会愿意让自己喜欢的人知道自己是那样可怖的人，手上的冤魂多到记不清。”
“那又为什么喜欢我……”
“最开始只是觉得抱歉，忍不住想对你好些，想补偿你。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只是喜欢你留在我身边，你让我感觉自己真的活着，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工具，或者怪物。曾经，你是我的唯一。”
聂荣儿想哭，可她忍住了。她绝不会再在武清言面前掉一滴眼泪，她对自己发过誓。
“可你后来又那样对我。”
“你不是说不可以解释么。”
“我要听。”
武清言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这个姿势聂荣儿很熟悉，她自己难受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
“武后想利用你，拿你的性命要挟我。秦任君想杀你，他不想让我身边有任何阻碍他利用我的东西。我害怕极了，又觉得配不上你，又觉得你注定不会原谅我，那不如推开你，让你恨我，离我远些，这样他们才能放过你，忘记你。”
“你明明有机会把那一切说给我听。”
“可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不会原谅我，我知道的，就像现在这样。”
聂荣儿垂眸，月色下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松懈了紧绷的肩膀，好像卸下了重担。
“那，那个时候和墨羽是怎么回事。”
“我求她和我演了一场戏。仅此而已。”
聂荣儿心里生出了一丝歉意，她沉默了，也回过头望向湖面和夜幕中瞧不真切的远处青山。
月色里，她的长发，她的银簪，她的长袖和裙摆都像染着一层深深的蓝色，仿佛今夜的天幕。
十五月明，你我也曾在这样的月色下共度良宵。
聂荣儿深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你报仇努力了多久，就为了问清楚曾经的一切，再报我父母的血仇。可如今你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告诉我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伤害我的家人是有苦衷，你伤害我是为了保护我。
现如今你践踏了我的努力，践踏了我的恨。我会原谅你么，武清言。”聂荣儿摇了摇头，仿佛试图说服自己：“我后悔认识你。我宁愿当初没有没有被你救，没有喜欢过你。你知不知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想被你那样对待。”
聂荣儿回头望向她，两个人都很平静也很绝望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么，武清言。”
看着武清言坐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聂荣儿还是摇头。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回不去了。我们现在只有资格一起怀着那段回忆死去。”
夜色里，她看见武清言清冷的凤眸中眼泪如注，顺着她的脸颊滴在她的膝盖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聂荣儿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听着她隐忍却止不住的呜咽，哭得像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
我都快忘记了，原来你哭起来是这个模样。
聂荣儿也觉得心疼，她忍着悲伤，坐到了武清言身边。
“好啦，不哭了，武清言。最后一次，让你抱抱我，好不好。”
武清言没有动，她咬着牙，声音倔强，却还是带着哭腔：“对不起，荣儿。”
聂荣儿轻轻摇头。太迟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来不及。
“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我会护你周全，会让你在意的人都过得好好的，不会让那些人伤害你。……我会让为你父母报仇。”
“你还不起的。武清言。”
武清言最后还是没有抱她。
她在武清言身边坐了一夜，一直坐到朝日初升，坐到身边的人不再哭泣，红着眼眶发呆。
终于，我们再次失去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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