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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徐仲九的目光在明芝身上细细刮了一遍。

  还好,全须全尾,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连个血点子都没有。

  更厉害了嘛!

  他叼着烟,朝她晃了晃脑袋,是上车的意思。

  明芝拉开门坐上车。

  徐仲九又吸了两口烟,把剩下的半支丢在地上,重重碾了一脚,这才上了车。

  打开大灯,他放下车窗,对会馆大门远远地一招手,招出一个缩手缩脚的宝生。

  徐仲九对宝生和颜悦色地说,“上来,回家。”

  宝生看向明芝,后者木然看向前方,是泥菩萨的样子。

  徐仲九没烟瘾,这会抽多了,嘴巴发苦,连嗓子眼也干巴巴的。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没有一大杯茶水绝不能解这烟醉,因此恨不得马上到家,可以饱饱喝上一气。

  “上车。”他脸一沉,简短地说。

  宝生硬是从明芝纹丝不动的表情里看出暗示,赶紧上了车,老老实实坐进去,连个屁都不敢放。

  徐仲九突然笑了一声。好哇,真是小看了她。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事,车内安静得只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徐仲九油门和刹车下得重,后排宝生不倒翁似的东摇西晃,忍得眼前发黑、腿发软,才把一腔子晚饭硬生生留在自己体内。

  等到了家,宝生打开车门,跟面条似的滑出来趴在地上。他怕弄脏汽车轮胎,朝旁边爬出几步,才痛痛快快地开始吐。

  宝生娘不明所以,但又不敢问。徐仲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明芝穿着古怪,青色裤褂,又戴帽子,是男装打扮。她打了个寒颤,徐仲九的样子何止是打人,简直要杀人,从前那次明芝说不是他打的,但也许是爱面子没说实话?还有宝生,不是说要住在师父那,怎么又跟着他俩回来?

  娘姨在厨房门口探了下头,又缩了回去。她早看出来,明芝属于最好相处的女主人,不挑剔、好说话,只要规矩做事就行,用不着特别卖弄。

  徐仲九没注意到娘姨的小动作,一马当先进了客厅,大马金刀坐下,言简意骇叫道,“茶!”

  娘姨不敢怠慢,见要得急,泡好茶后往里面掺入小半凉开水,免得徐仲九烫着要发火。

  徐仲九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两大杯,才觉得把嘴里的烟气给压了下去。他近傍晚时从梅城赶过来,只为干爹要做和事佬,出头为罗昌海和他讲和,免得他俩闹下去坏了他的买卖。罗昌海本人不算什么,但这回是他上面有人帮忙说话,干爹乐于拿到人情,以便将来开拓出更多生意。东北那边,大烟,军火,西药,样样都是大钱。

  茶水的甘甜弥漫在舌尖,徐仲九也不看明芝,仰在沙发里想他的心事。自从和谢将军拉上关系,他这头也有“货源”。但和东北那边不同,谢将军好面子,不肯明目张胆做这些买卖。而遮遮掩掩的,当然没有豁出去的来钱快。

  徐仲九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到外头趴在窗口上的宝生。

  宝生娘比他早些发现自家儿子的举动,因此徐仲九见到的其实是母子俩:宝生固执地趴在窗上,宝生娘怕声音传到里面,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揪住儿子耳朵不放。

  徐仲九一乐,没想到明芝意外所救的小瘪三有情有义。他从来没有心腹,阿荣算小半个,目前遇到最碰得住、最帮得上忙的也就只有明芝,但那也不算纯粹的伙伴之情。

  对宝生做了个鬼脸,徐仲九满意地看到宝生娘拽走了她儿子。他不讨厌这小鬼,但也不愿意自己被当成恶人。

  明芝从进屋开始就闷声不响坐在一旁。

  徐仲九不打算惯出她的毛病,所以自顾自洗澡睡觉。他快累死了!

  从戏院包厢出来晚了一步的徐仲九,没看到明芝和宝生那出合作,但有人看见了。罗昌海兴致勃勃叫住他,一竖大拇指,“弟妹实乃强人,不费吹灰之力闹市杀人,法子用得妙啊。”

  这时马路上已经乱成一锅,徐仲九不知前因后果,莫名其妙看着罗昌海,又听了几句他的胡言乱语。他指着下面的人潮,满脸坏笑,“好一朵带刺的玫瑰。兄弟,就怕哪天你得罪了她,那可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完了,说不定-得出人命啊-”

  明人不用细说,徐仲九瞬间猜到真相。来不及和罗昌海斗嘴,他力大无穷替自己寻出一条路,风驰电掣回了家。

  来开门的宝生娘一问三不知,他转身又去了会馆,果然,一大一小,一逮两只。

  要是他俩再迟点回来,徐仲九非得急疯。

  开玩笑,钱小山有老头子有手下;此事又落了罗昌海的眼。

  不能拖,徐仲九在温暖的水中有了主意。他得带走明芝,一是免得那边上门寻仇;二来也防自家干爹,明芝是他的,容不得她被别人利用;三来,也省得这傻丫头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凭一点胆量便可以在上海滩闯出名头。

  她想得太容易了。多少大男人还没做到,哪里轮得到她。

  事不宜迟。徐仲九出了浴缸,匆匆擦掉身上的水,准备连夜走。

  才出浴室,他听到电话铃声,心里一沉,加快了步子。及等走到,明芝已经接完电话,把听筒放回底座。

  见是他,她如实相告,“干爹打来的,让我们去他那。”

  徐仲九一顿,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剜了她一眼。

  当天晚上,黄老板的门徒八百拿着砍刀斧头到处找凶手,和顾老板看管仓库的人打了起来。黄老板遥控指挥,本以为定然大占上风,谁知那头大门一开,杀出千把人。

  最后顾老板这边以微弱的优势取胜。至于地上血流成河,那是清洁工人才需要发愁的事。

  双方打来打去,最后中央捕房的法国总巡捕出面做中人,摆平了这件事。

  三天里,徐仲九和明芝被留在顾府。而这三天,徐仲九没和明芝说过一句话。

  *

  三天后大局已定,顾先生开了家宴招待徐仲九和明芝。虽是家宴,顾府请了一班堂会戏,园子里锣鼓喧天,热闹得如同过节。

  顾先生广收义子,早年的除了徐仲九和罗昌海之外,还有三个在身边。如今他们各有事业,平时很少相聚,少有机会坐在一起。难得顾先生叫齐了,弟兄几个难免推杯换盏,互叙甘苦。

  徐仲九很久没有畅饮,十几杯后有些上头,便托言如厕回房。他抠喉咙吐清喝下的酒,洗了把热水脸,整整衣服重往前头去。

  此时台上唱的是《木兰从军》,木兰为向父亲表明自己有一身武艺,拔剑起舞。旦角扮相俏丽,身段轻盈,赢得满场喝彩。徐仲九停下脚步看了会,不觉一笑-顾先生的儿子,坐在女眷席里,正对明芝喋喋细语。顾先生的干儿子们,个个心狠手黑,没有一个是善辈。然而他唯一的亲儿子顾国桓,从小在洋学堂里读书,却是斯文人。

  顾国桓今年十八岁,小分头梳得极为服帖,脸色白净,身量单薄。他上半身靠向明芝,大概要加强语气,言语间右手不停挥动,手上的钻戒随着他的动作熠熠生辉。明芝半垂着头,默然不语,偶尔才抬头看向戏台。她衣着素淡,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不知她怎么就入了顾国桓的眼?徐仲九暗自纳闷,又想起在梅城时的蒋三。也许对他们来说,她正如风中摇曳的小野花,自有动人之处。只是这朵小花,可不是那么好招惹。

  上海滩这场死伤无数的争斗,起因是钱小山之死。三天过去,巡捕房拿到“凶手”,对黄老板已有交待。事过境迁,出钱的人大宴宾客。下手的人安安静静坐着听戏,除了少数几人,谁又知道她是谁。

  徐仲九点了支烟,遥遥看着明芝,不由讪笑:自以为降服到一头小鹰,没承想小鹰羽翼初成,爪牙渐硬,并且有一付狐狸的头脑。

  几天里徐仲九反复思量,既然无法掌控,及早止损为上。然则,理智上知道,情感上却仍无法接受-他又一次被她骗了!

  明芝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视,回头迎向他的视线。

  戏台上换了一出戏,闹天宫,猴子们翻腾纵越,煞是欢腾。

  顾国桓跟着明芝的目光看向徐仲九,嚓嚓地在她耳边道,“九哥可是个狠角色。他到我家时才六七岁,我爹叫他喂狗,他把狗饭吃个精光。我爹自然要揍他,谁知过了两天狗不见了。”他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着?”

  明芝收回目光,随口说道,“猜不着。”

  顾国桓背后说人,有点羞涩,声音渐渐低下去,“九哥杀了狗,煮了吃了。我爹往死里打他,他爬起来对我爹说,他能做的比狗多得多,他愿意做我爹的狗。”

  明芝低头不语。

  “九哥长到十岁,跟我爹说要回徐家。我爹说他这一去,非把账都讨回来,徐家不完才怪。果然不出十年,徐家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他一个好的。”顾国桓见明芝左手微微一动,以为她要喝茶,连忙抢在前面拿起茶盏,“冷了,我让人重新砌去。”

  顾国桓呼仆唤佣,明芝回头,假山边的那人不知何时已走,只有石壁嶙峋,凤尾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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