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半夜明芝突然感觉屋里有人,她蓦地睁大眼睛,和凑在床头看她的徐仲九来了个大眼瞪小眼。两人谁也没出声,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徐仲九慢慢收回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在发烧。”
不消他说,明芝自己知道,她背上发冷,看什么都有点天旋地转的意思。
徐仲九拿起她的右手,仔细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伤得挺重。”阿荣告诉他,当时弹片乱飞,有一处插在明芝右手。伤口很深,差不多快穿透手心,估计会伤到神经。
明芝闭上眼,但徐仲九重重一握她的手。
徐仲九拿过毛巾,细心地帮她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疼得汗都出来了。”
还不是你害的,明芝向他投去愤然一瞥,却没求饶。有用的话她当然会做,但只要有眼就能看出,他来收帐了。
徐仲九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碗,试试温度,舀了一勺汤送到她嘴边,“鱼汤,快喝,赶紧好起来。下周我要跟着谢将军他们走,在走之前把我们的事办好。”
明芝的眼瞪得滚圆,“什么事?”
徐仲九俯身亲了亲她的脸,“当然是婚事。”他慢条斯理地说,“不结婚我不放心放你先回去。”
“回去哪里?”
“上海。”徐仲九把汤勺硬塞进她嘴里,让她不得不喝下汤,“我说过,给我两年。过了这两年你满打满算也刚到二十,到时想干什么我都不拦你。就是别去美国,跑那么远我会想你,我自己又没空陪你去。”
明芝冷然道,“我不答应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也锁起来?”
徐仲九又舀了一勺汤,“所以你要好好养伤,不然怎么有机会翻盘。”看着明芝的怒目而视,他一笑,摸摸她的短发,“放心,我不会那么对你。己所不欲,勿施予人,你锁我的时候我吃够苦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屈辱我不会加到你身上。”
明芝松口气,只要她伤一好,总有机会逃出去。徐仲九又说,“你又聪明又厉害,我怕别人看不住你,我也不能整天守着你。不过我已经想到一个最安心的地方,只要两年,到时我来接你,让你光明正大做我的妻子。”
明芝把他的话细细想了一遍,“那么大表哥呢,你不是很尊敬他,要是你娶了我,以后怎么面对他?”
“我又没做错事,是你捉了我,把我绑了半年。为你我的名节,当然只有结婚这条路可走。”徐仲九理直气壮,“而且我已经问过他,他说他不反对我们的婚事。要是你不信,我可以让你直接问他。”
明芝迅速判断出他说的不是假话,情急道,“还有初芝,你和她的婚约怎么办?”
徐仲九啧了声,“事情都到这一步你才想起名义上我还是你准姐夫?”他想了想,“你生气也罢,我还是喜欢和你说实话。我打算跟她虚与委蛇,毕竟我们有婚约。你放心,我要靠你们季家做事,等完了我绝不再理她。”
明芝抬眼,和徐仲九视线碰个正着。他说话间带三分笑意,说不出的俊美和气。她心里一灰,做了许多事,手上沾了许多人的血,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还带着满身的伤。
徐仲九拍拍她的脸,“气馁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啊哟!”却是明芝张嘴咬住他的手,徐仲九一边扼住她脖子,一边笑骂,“你改属狗了?”果然明芝咳了数声,他顺势抽出手。
擦了擦手,徐仲九站起身,半警告半开玩笑,“别闹,现在轮到你落在我手上。”他头也不回往外走,扔下一句话,“我知道你不欠我,但我愿意欠你。”
明芝就算气个半死,也不得不承认,与其跟徐仲九斗嘴,她还不如像他那样接受现实,好好养伤,好好补充体力。
过了两天,那位屠夫般的大夫又来,帮她拆去许多绷带。随后阿荣又领了个妇人,把明芝洗得干干净净,还略施薄妆,换了身大红的衣裙。等明芝回到房里,发现房间也收拾过,最显眼的是窗下一对大红蜡烛。
明芝坐在那出神。以她的身手,不要说受了伤,没受伤也不是阿荣的对手。他几乎每时每刻守在门外,不给她逃出的机会。再说还有徐仲九,他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已非病重时的情况。
要不认命算了?
这念头初起,便被明芝即时否决。不行,她受不得这口气!要她像从前一样,老老实实看别人脸色,从别人手里接一点施舍,做梦!她季明芝靠自己也能挣到成千上万的大洋。
明芝忽然想起存折本,不在她身上,不用说,定是被徐仲九捞了去。
她越想越气,把一张抹了脂粉的脸气得雪白。阿荣在外头看见,急忙又叫大夫来。查完大夫又往伤口上洒些刀伤药,疼得明芝眼睛直跳火星,但心口痛倒是好了些。
有什么办法,明芝无可奈何地想,总得等有机会跑出去。她固然放不下徐仲九,却不愿接受他的这种安排。只是,她从前不过仗着出奇不意才得手,如今他有了防备,倒是很难再成功,毕竟她又不要他的命。
明芝一时烦躁,突然又想不如跟他同归于尽,也算是个了局。反正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来人世,能拖着一个一起走算是不孤单。
这一想,她慢慢定下神,喝掉阿荣准备的汤水,又吃了点东西。右手仍被裹得严实,但明芝的左手也很灵便。她又想,不能被他们发觉,免得他们生出戒心,因此装作笨拙,打翻了甜点。
妇人又进来帮明芝换衣服,“可惜,这么好的裙子,没百十个大洋拿不下来。”
明芝想你懂什么,再可惜也没有比失去自由更甚者。
另一条新裙子是西式的大摆裙,明芝背转身,任由妇人替她拾掇裙摆。她站久了有些头晕,伸手撑在墙上,当墙是依靠。
眼前发黑也只有这么一瞬,明芝再睁开眼就知道后面换了人。
徐仲九握住她的腰,脸贴在她面颊上。他的呼吸热烘烘的,让她的脸跟着也发热,耳朵更是烧得有些燥。
“明芝,”他在她耳边低语,“你我是天生一对。”
谁跟你!明芝闭上眼,低声说,“先把初芝那头的婚事退了。”偷的事不做,她宁可用抢。
“何必在意那些。”徐仲九用力握了下她的右手,“我才不会一下子拔掉所有眼中钉,我喜欢留着,时不时让自己痛一痛,免得过得太好,忘记讨回来。尤其得罪我越多的,我最喜欢留到最后,慢慢收拾,慢慢享受。”
明芝痛得气笑了。
徐仲九拨着她转了个身,让她面对着他。
明芝不自觉地朝后一退,整个背贴在墙上,冷意徒生。
徐仲九轻轻吻在她额头,眼睛,鼻子。
眼看就要到嘴唇,明芝头一侧,避过这个吻。她看到他的外套扔在床上,还有枪。
“不要。”她说。
他俩只隔着一公分,还是两公分?他浑身都是香皂的味道。明芝心里微微一动,原来他也认真收拾过,她的脸无可救药地热起来。
如同一把火烧进徐仲九的心里,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竖起来,抱住明芝的双臂也加大力,几乎要把她嵌进他的胸怀,让她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亲她,仔仔细细感受自己每一个动作之后她的反应。
许久。
明芝快被烧化了。她无力地靠在墙上,眼前一时发黑一时发亮。
她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喃喃道,“别看我。”再看,她快守不住了。
她的心呯一下、呯一下跳在喉咙口。
天昏地暗。
她被抱了起来。
再睁开眼,眼前是他结实的胸膛。
如同春天的土壤,只要有阳光和水,就能蹿出无数新苗。
她不敢看,在床上一滚,锦缎的被面擦过皮肤,是温柔的冰凉。
明芝拿到自己想要的。
不顾鲜血迅速涌出绷带,她腾地坐正抬起胳膊。
冷冷的枪口对准他的胸。
然而,他比她更快,冰凉的枪管顶在她额头。
他咧了下嘴,像笑又有点像哭,牙痛似的吸了口气,手一挥打落她手握的。
血滴下来,掉在雪白的西洋裙、大红的锦缎被面。明芝感觉不到痛,她知道常在河边走难有不湿鞋,游走在生死之间,早晚有一天输的是自己。然而她没想到第一次真正的失败是在他手上,她失去的确实是自己。
“为什么不信我!”
在昏迷前,她听到他说。
她有许多想说,但已经晚了,意识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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