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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齐妍摇了摇案上放置的金铃,茉心就率着一众宫娘进来献膳了。

        五年里最熟悉也恐惧的味道,尚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秀气的喉结微微颤抖。今日的规格格外隆重,鎏金的圆形案子里描画的是苍茫夜色,一只白孔雀傲然而立,掐丝的银线蜿蜒勾勒,虽无写实的明月,但这孔雀真如在月光下一般,俊美中透出一股凛然。四人捧着案子,茉心迅速地收去了笔墨,待这案子放下,才见得那孔雀瀑布似的裙尾竟是根根分明、由真的羽毛精心修剪制成。偌大的案子上只有一个小盅,碧玉雕琢而成,便是那月下顽石了。上好的玉,料子厚,既翠也透,隐隐地,仿佛瞧得见盅里那珍味佳肴在流动。一付箸,一柄匙,皆为汉白玉制成,温润无瑕,只是和碧玉小盅不成对,就算为了呼应那白孔雀也略显突兀了。这……许是皇家独有的意趣吧。

        齐妍左手扶袖,右手殷勤地揭开了小盅的盖子,照理这玉盅壁厚,足以保温,但揭盖之下,这汤却是一丝热气都没有。清水中,侧卧着一只拔了毛的、粉色的鸽子,死状十分安详,闭着的眼睛甚至透着一丝柔情,长长的颈项虽已折断但仍努力摆出悠然的姿态。风中生,水中亡,翅膀因不再有用处而紧缩着,伶仃的脚爪如血如焰。齐妍温怒的眼神扫过宫娘,包括茉心在内的五个人都从心底里泛起了透骨的冷意。这鸽子……合盖时明明是睁着眼的,这会儿怎么闭上了?五年来,只只都是睁着眼的,今儿,怎么闭上了?

        尚帝倒没看出什么不同,一个受刑之人,怎会去留意刑具的模样变化?单想着那痛、那苦就费足脑筋了吧?让他暂且煎熬着,齐妍放下盅盖,一手执箸,一手执匙生生插进了鸽身,用力一掰,未凝住的血便渗了出来,鸽子血在汉白玉的筷子上凝成一粒一粒的小血珠,是触目惊心的美。她脸上的笑渐渐展露出狰狞,夹起一片带血的肉送到尚帝嘴边,另一只手还不忘去拨拉一下那死鸽子的眼皮,硬拨拉开了,也是无光的死灰,这倒和以往一模一样了。她笑得更满意了,咧开了嘴,忘了江南闺秀的文雅,也忘了一国之母的端庄,肆意地望向面如死灰的帝王,得意地挑衅着她的夫君。

        如同举颈向刀的殉道者,尚帝终于木然地张开了嘴,含住了那片鸽肉,极力忍住想要去拭唇边看不见的血丝的欲望。在齐妍满面春风的期待中,他甚至努力嘴角向上地挤出了点难看的笑,机械又用力地咀嚼了三下。一匙汤又被佳人送到嘴边,冰冷的温度并未成功地封锁住那令人作呕的腥气,清理不净的小绒毛随汤入口,在整个感觉系统里乱窜。他用尽全身力气对自己无声地大喊:“咽下去!咽下去!咽——下——去!”

        “朕,饱了。”他眼眶泛红,似被逼出了泪光,却仍温柔轻声地说。

        齐妍放下了餐具,也放下了一个晚上的笑意。她不是因为他的话才这么做的,是自己觉得够了。

        而且,她听不见的。

        没有什么是可以自己选的。

        尚帝坐在皇后寝宫的床沿,在她闹够了才能安睡的夜里,握着她滚烫灼热的小手。他心疼她的疯狂,也几乎可以共情她的无奈。但他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在痛苦度日中回过神来,哪怕只一刻,听一听他对从前的怀念。或许,他懂她几分,而她,并不想懂他。

        所以,谁更惨呢?冰冷如他,还是火热如她?

        饶是只盖一层织锦,她还是在睡梦中掀开了大半,探着了那冰凉的大手,便翻身贴了上来。是了,她是这样的。自小得了好东西,从不声张,只暗暗藏着,最喜欢藏在床上——薄被夹层、枕头下面、褥子底下或是床架缝里。用自己的身子压着,便是最妥当、谁也夺不去了的,于无人时偷偷地欢喜。

        尚帝的手连同半个胳膊都被灼热又娇柔的身子裹住了,他不由地俯下身子去迁就那被拐走的手臂,微启樱唇的美人呵出暖乎乎、让人痒痒的气息,也就势喷在了他清俊的面颊上,激起团团红晕。说到底,人总是向往温暖的。他闭上了眼,循着那气息的来源一点一点靠近,另一只手也放弃了对身体的支撑,任由它沉迷地倒将下去……

        “陛下,可要叫醒娘娘侍寝?”茉心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虽是熟悉的轻甜娇俏,却让此刻的君王一下子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老去,如一场冷雨浇在了勉强想要留住温度的秋末,便……入冬了。罢了,成与不成,已是兴致寥寥。尚帝抽出手臂,直起身子,又冰冻成这焰灼宫里的另类。他疲惫地起身,轻轻地走向殿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几秒之前还和他纠缠的梦中佳人。

        月上中天。君王行走在空荡的皇城,只有一位宫娘,一盏玲珑灯。

        又是半夜过去,他恍惚着,不知是又熬过了半夜,还是又浪费了三四个时辰。是把起始的荒唐又撇远了些,还是距残酷的结局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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