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错天命
琼婳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从有记忆起,她的世界除了领她回无定宗的师尊,就只有漫天白雪。
琼,美玉。
婳,娴静美好。
琼婳就应了这个名字,性子娴静,不争不抢,如同一块不经雕琢的天然美玉。
不同于其他师叔,师尊只有她一个弟子,常年白雪的峰头上,只住了他们两个人。
幼时,琼婳除了修炼就无事可做,每日跟着师尊坐在峰头上看风景。
她不明白这白茫茫的一片,有什么好看的。
“师尊在看什么?”
师尊闻言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琼婳看到了什么?”
她扭头望去。
“雪,漫天的白雪。”
“还有呢?”
她拧眉,小脸巴巴,努力看了好一会,可是眼前除了雪,还是雪。
“徒儿不知,师尊您看的到底是什么啊?”
师尊笑了笑:“琼婳看到的是雪,为师看到的,是芸芸众生。”
“可师尊说,我们也是众生之一。”
放在她头上的手一顿,“是啊,我们也是众生,是为师错了。”
小小的她歪头:“师尊是不会错的!”
回答她的是轻轻的笑声,“师尊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这世上唯一不会错的,是天道。天道降下天命,天道无错,天命无错。”
“我等众生,须遵从天命。”
幼时的她不懂,长大后,却隐约明白了。
师尊一生修行无情道,为避免动情,他与外界的接触少之又少,作为无定宗修无情道走得最远的人,他的一生都留在了那白雪皑皑的峰头上。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动了情。
不知是谁,无人知是谁。
无情却动情,天道降下天罚,师尊去了。
此后,白雪皑皑的峰头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琼婳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犹如一叶浮萍,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方。这种孤独之感在师尊离世之后到达了顶峰。
遥记得那年弟子比试,有人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凌凡作为大师兄,在台上力压群雄,干脆利落的剑式一招制敌。那剑就抵在她的脖子上,冰冰凉凉。
“师妹,承让。”
凌凡一双浅眸望着她,目光随着收剑的动作收了回去,清风拂袖,衣袂飘飘,白玉的手握着银白素纹的剑柄,淡蓝色的剑穗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无定宗常年落雪的天被撕开一道裂口,淡淡的阳光洒下,正巧落在凌凡的眉目上,可偏脸上的神情还是如白雪一般冷淡。
“嘻嘻,恭喜师兄,又赢了!”凌沛笑嘻嘻地凑上去,不顾旁人震惊的目光,愣是借着拍肩膀的由头把凌凡穿得整整齐齐的衣衫给弄歪了。
“师弟,又胡闹。”
淡雅的声音却没有半点恼气,眉间的雪被阳光暖化了。
琼婳怔怔地看着。
“情爱为何物?”
她想起师尊的话。
“凡人之恼。”
“沾不得。”
师尊如此说,可最后又为何动了情?
原来是情非得已。
“师妹可是在找这本古书?”
藏书阁内,墨香飘然,她坐在长梯上,凌凡就站在长梯下,他看着她,手里拿着的正是她要找的古籍。
“师兄怎知?”
“你先下来,小心些。”凌凡朝她伸手,常年练剑的手,带了薄薄的茧。
她犹犹豫豫地伸手过去,方一触碰,便受凉一般要缩回去,可下一刻,她的手就被握住。
凌凡握住了她的手。
有些凉,却在慢慢发烫。
“有一剑招我练的不好,我才来寻这本古书,一解疑惑。”许是因为靠的太近,雪松的清香将她牢牢罩住,令她有些受不住,声音有些发颤,眼神畏畏缩缩,不敢去看面前的男人。
“正巧,我最近也在练这一剑招,已然通透,不若就让我来指点师妹一二吧。”
很多年后,琼婳还记得那个夜晚。
藏书阁外有一片梅林,刚开了苞,淡红色的梅花含苞欲放,半夜里下起了小雪,为那一团团紧紧抱在一起的红团子披上一层薄薄的雪被,夜风轻轻一吹,豆大的雪就从枝头上滑落,掉在了树下被挥洒的剑锋上。
树下,一银一白,两道身影在练着招式,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练剑过后微微的喘气,带着雪夜里的寒气。
可是琼婳却觉得身体暖洋洋的,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暖和过,就连落下的白雪,都带着名为凌凡的暖意。
他们练了一晚上,远处天边翻起鱼肚白。
“谢师兄指教。”
凌凡只深深望着她,抬手,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替她拂去发上的白雪。
琼婳听到了从心底发出的,那颗种子发芽的声音。
自那之后,凌凡和她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多,或是她下山历练,或是她去祭拜师尊,又或是闭关出来。
琼婳一直相信,天底下没有这么多的巧合,除非是另一个人刻意为之。
她慢慢控制不了心底的十围之木。
一日,凌凡和凌沛来访,她煮了些清酒,酒香四溢。
凌沛浑身起劲:“还是师妹好,每次都给我煮酒解馋!快,我的舌头已经等不及了,趁今天我生辰师兄纵容,我要喝他个天昏地暗!”
凌沛生辰,馋了清酒许久,凌凡自然不多阻拦,只是琼婳端起酒杯时,却被细长白皙的手拦下。
“师妹身上的伤未好,不能饮酒。”
凌凡的声音悦耳,比酒水落入白玉杯的声音还要好听。
凌沛嗅到八卦的味道:“咦,师妹受伤了?师兄是怎么知道的?没想到师兄这么关心人家,啧啧啧,说!是不是对师妹有意思?”
琼婳愣住,她想起之前外出历练和凌凡偶遇,两人到了一处酒馆喝些暖身酒,店小二笑嘻嘻地跟凌凡说:“客官,这桂花酿初尝清甜,后劲却大,女子大多受不了,可莫让你家娘子喝多了。”
那时候凌凡是如何回应的?
“多谢。”
他没有否认。
琼婳望向凌凡。
和在酒馆时一样的神情,凌凡也没有否认,只是笑着轻轻叩了叩凌沛的额头,“又在说胡话。”
眼里满是宠溺。
炭火还闪着灼热的亮度,屋内暖如春,可琼婳却觉得有一桶冰水从头灌下,连指尖都在发冷。那些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的记忆重新浮现,只是此前她回忆时是再一次经历,这一回,却是以旁观者去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些她可以忽略的细节被放大数百倍呈现在她眼前。
比如,凌凡对她说的话,比如,凌凡握她的手,比如,凌凡看她的眼神……
一切终结于凌凡望向凌沛的目光。
以往,凌凡与她亲近,但也只比对其他师弟妹更亲近些,他对她说的话,和对其他师弟妹说的话,其实一般无二,就连看她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样的。
若是琼婳不曾见过凌凡对凌沛,她尚且还能告诉自己,凌凡天生就是这样的。
可是,她见过。
唯有对视若亲弟的凌沛,凌凡才会从神坛上下来,不再孤高,不再淡漠,偶尔会说些损话,偶尔会拿对方逗趣,却又不知不觉地放任对方的任性。
这才是凌凡特殊对待一个人时的模样。
而自己,只是凌凡不知是何原因,主动靠近的一个存在。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凌沛有一天喝醉酒说胡话,跟她说,凌凡三生石上的天命道侣,是你。
一瞬间,眼前的迷雾散开,真相呼之欲出。
三生石,测姻缘,天道所定,天命所归。
原来如此。
她忘了,天底下没有这么多的巧合,除了是另一个人刻意为之,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天命安排。
不是凌凡刻意靠近,而是她自作多情。
凌凡这么一个遵从天命的人,这么一个虽非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中的人,知晓天命,便顺由天命安排,他无需对自己付出感情,也无需动心,因为他们注定是道侣。
高兴吗?
开心吗?
欣喜吗?
可琼婳不高兴,不开心,不欣喜。
她见过许多仅仅是因为修行才结合的道侣,也见过许多因眷恋而结合的夫妻,她太执着于真情实意,若不是真心想要一起,那结为道侣又有什么意义?
琼婳没有拆穿,凌凡依旧如往日那般待她,可是自己已非昨日,凌凡的一举一动落到眼里,仿佛都在嘲笑曾经自己的一往情深。
她面上笑着,心里却被一把钝刀凌迟。
一日,凌凡问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天命道侣,她说是。
“那师妹,要成为我的道侣吗?”
她问:“师兄为何想与我结为道侣?是因为三生石?”
“是。”
“只是因为三生石?”
“是。”
“师兄是为了遵从天命?”
“是。”
他是那样的笃定。
琼婳想,其实这样也不错的,起码,你得到了那个人,只是那个人没有心。
可对于凌凡,就连同门之谊都比道侣之情要来的深厚。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做道侣?
她想做的,是在凌凡心里留下一席之地,哪怕是一个名字。既然留不了,就不留,既然不情愿,那就拒绝,既然不喜欢,那就放下。
去他的天命。
琼婳的拒绝显然出乎凌凡的意料,但这人就是如此,面对什么事都处之泰然。他走了,背影是那样利落,无欲无求。
在说出拒绝的话之后,琼婳松了一口气,仿佛迈过了心里的那道坎,可是她知道,那坎之后,是无尽的深渊。
她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她想起师尊临死前她问他:“师尊不是说天命不可违吗?师尊又是为何要违抗?”
她师尊躺在床上,笑得苍白:“琼婳,为师也不想的。”
“只是天道定得了天命,控制不了人心啊。”
“琼婳以后就明白了,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你逆天而行。”
师尊无欲无求了大半辈子,却只在最后的时光鲜活地活上一回,她不想这样。
“师尊我该怎么办?”
“修仙,好苦。”
寒风凛冽,撞得木窗哐哐响,吹入室内,又化作寸寸哀愁。
常年积压在心头的执念终于反噬,琼婳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修行不顺了,修为无法精进,她看着师尊的陵墓,突然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叶浮萍,无依无靠,世间之大,何处栖身?
然后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她笑着说要出去历练,所有师兄弟都以为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短暂离别,纷纷问她能否替他们带回一些新奇的话本玩意,她都笑着说好。
凌凡立在高处对她说,师妹,早日归来。
她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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