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病入膏肓·花吐症
在宫里待得久了,我会想起宫中老人的话——
“有些人,一脚踏进了宫里,一眼望过去,这辈子就能看到尽头。”
曾经我不以为意,现在方觉出味来。
宫里的妃嫔,谁入宫前不是家里的手上明珠?谁又不是活得像太阳那样鲜活呢?可无论是洒脱恣意的萧妃,还是温柔内敛的玉妃,骄纵娇气的丽嫔,在宫里久了,性子也慢慢趋于和皇后一样的平淡似水,没有波澜。
无一例外。
但这种改变有时候连自己都无法察觉。
太皇太后如今高寿,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行宫颐养天年,裴正每年过年时分都会带着一些妃嫔前去探望。
幼时太皇太后待我极好,每每去行宫,我总陪伴在她身边,只是太皇太后如今年纪大了,时常认错人,不知打哪一年开始,太皇太后远远望见我,开始把我叫成琉淑。
琉淑是皇后的闺名,可我不是皇后,所以在太皇太后把我当成皇后的时候我有些失措。
“皇祖母,我是淮月啊。”
可太皇太后却像个顽固的小孩子,当我和皇后一同站在她面前时,她又茫然道:“怎得有两个琉淑?”
后来我也放弃了,任凭太皇太后将我认成皇后,只是之后太皇太后时常会牵起我的手,说:“琉淑啊,淮月是个跳脱的性子,又容易绕进死胡同里,宫里乏闷,她定然受不了,阿正又是个不疼人的,你是姐姐,要多多照顾她才好……”
我笑得有些迷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像皇后,不再因为新人入宫生闷气、心酸,也不再因为底下妃子的挑衅而生气,我好像越来越偏离原来的性子,我变得温柔贤淑,变得哪怕裴正在我面前和其他妃子谈笑我也只会保持不变的微笑。
如同一汪深林的静潭,无风不动,无风不响。
后来回首,七年的时间,却像是短短的一瞬,只是在那一瞬,那些不曾察觉的细枝末节,都在慢慢将我和裴正分离,直到分出一条深浅不知、名为时光的沟壑。
正如我不曾察觉自己变得像皇后一样,我也不曾察觉裴正在慢慢从我的身边远离,他正慢慢地从我的生命中剥离,等到我发觉时,裴正已经站在了沟壑的另一端。
在那一端,他拥有更加年轻貌美的妃嫔,他还有很多政事要处理,时间分给新妃嫔和永远都忙不完的朝政后就所剩无几,于是乎,他踏进我宫殿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曾经的一天两次,到两天一次,成了最后例行的一月一次,可哪怕是一个月里唯一的一次,裴正的脚步总能被轻而易举地拐去其他宫殿。
或许他还会像以前那样来陪我用膳,还会时不时给我画张人像,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像曾经那样充满热情了。
但我不怪他,是我自己要喜欢他的,是我自己要进宫的,既然当初有了觉悟,那我现在就应该承受后宫里所有妃嫔同样的归宿。
只有皇后是不一样的。
嫔,贵嫔,妃,贵妃,哪怕是皇贵妃,眼睛一闭,都有可能在第二天失去宠爱和位份,后宫里只有皇后,也只有皇后是屹立不倒的,皇后的归宿就是与皇帝生同寝,葬同眠。
清言曾为我就差明言出来的失宠而打抱不平,她说我母族依旧强势,膝下有五公主叶蓉,和裴正又是从小一起的情谊,为何就这样莫名其妙就失宠了呢?
当时我只是笑。
清言啊,在宫里这么久还是看不透。
年少情深又如何,再多的情,再浓的谊,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逝。时间太可怕了,能让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改变,改变我,改变裴正。
我的失宠,不止是因为裴正的寡情,但又正因为他的寡情,我入了宫,就成了彰显母族恩宠最直接的表现,年少时的宠爱,真心里总会夹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现在的失宠,也同样夹杂着其他的因素,清言不知道,但我知道。
早在父兄在世时,皇室就开始忌惮江武侯府的势力了,大齐最尖锐的剑,不能过于锋利,毕竟任哪位主人也不想自己的剑终有一天指向自己。而现在,这把剑被我的庶兄江浅磨得更加锋利,隐隐有了脱手的迹象,我知道江浅的野心,也知道裴正的忌惮,但正因知道,我才会难过。
我难过的,并非裴正不宠爱我是因为江家势大,而是因为江家势大他才不宠爱我。
——原来他对我的情谊,永远也抵不上皇权。
所以我开始变得深居简出,每天就围着叶蓉生活。
后宫里哪怕是贤惠宽容如皇后,也会说我对叶蓉过于纵容,可我告诉她,我的女儿,就该捧在手心里长大,我想让叶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这深宫里也能活得像我幼时那样鲜活。
皇后听了我的话,很久之后才与我感慨,她问我是不是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我说是,皇后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又问她未出阁时她又是什么模样,她说:“虽然不太一样,但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我笑容一凝,回想起年轻时嫉妒过的皇后,或许背地里,也有她自己的苦楚,正如少时感慨,天底下有哪位女子会心甘情愿地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呢?
叶蓉很聪明,但也很调皮,最大的爱好就是骑射,太后曾明里暗里嫌弃叶蓉不懂女红净整这些,但我不这么认为,依旧纵着叶蓉学武学骑射,后来裴正也跑来说我几句,我只是望着我手腕上的伤疤不说话。
我的手腕是在宓姬入宫那年伤的。
宓姬是附属南国的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大齐嫁给裴正,以示两国交好,虽不能为后,但为贵妃却是可以,只是彼时后宫里唯一的贵妃之位被我占着,宓姬只能屈于妃位,自此她便将我恨上了。
宓姬的恨让我哭笑不得,嫔位又不是我定的,若是裴正有意,大可不顾名声将我废去扶她为贵妃,又或者打破宫规多设一个贵妃之位。
可若裴正就是故意依此通过我打压江家呢?
我笑不出来了。
但所幸叶蓉精明,眼看在叶蓉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宓姬就把主意打在我身上。
寒冬季节,宓姬落水后所有人都忙着将她从冰冷的水里捞起,在又失去一个皇嗣后,所有人都忙着问责当时站在宓姬身边的我,无人在意那亭子的栏杆明明每年都在维护可为何就碰巧这天坏了,又碰巧宓姬站在那里,又碰巧在我经过时她摔了下去。
我心里感慨,这真是一场拙劣的演出,但所谓计不在新,有用就行。
裴正板着脸朝我走来。
你瞧,惩罚我的人来了。
裴正自幼被太后用圣贤书教养长大,一举一动都显贵气好教养,哪怕是暴怒时也只不过是摔摔身边的茶杯,折断手里的笔罢了,所以在他挥手过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所有人也都没有预料到。
这巴掌来得突然,也打得极重,我摔在地上,手正好压在之前摔碎的茶杯尖瓷上,血流了满地。
但裴正没有看我,他不知道我在错愕抬头后那一瞬间的落泪,不知道碎瓷已经深深扎进我手腕里,他只是冷冷地转身离开,回到内殿安慰痛失爱子的宓姬,门外的冬风灌入,几片雪花落在我脸上,冷得瘆人。
不过事情的结果好像也不如宓姬之意,我没有被裴正从贵妃位置上拉下来,我只是被关禁闭一年。
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即将被合上,叶蓉哭着从门缝里抓我的手,不小心抓到我手腕上的伤,鲜血瞬间涌出。
“母妃没事,别哭。”
叶蓉哭得更厉害。
我生于武将世家,自幼跟着父兄,虽不能上战场,但骑马射箭样样在行,骑射与裴正不相上下,一箭双雕更是轻车熟路,只是经此一事,我再也拉不开弓了,往后陪同裴正秋猎的人,自然换成了宓姬。
我捉摸着这事还是宓姬胜了。
一年,在深宫之中,一年的时间是很漫长的,有些嫔妃三个月不承宠就能被人抛掷脑后,更何况一年,更何况是已经和失宠无异的贵妃,只不过从现在开始才算是真正的失宠。
我时常望着紧闭的宫门发愣,我不知道裴正会不会想起,好些年前我也曾被这样算计过,那时候的裴正自始自终都相信我,他抱着我,说,月娘,我会还你一个公道。而如今,我得到了一巴掌,以及长久的无恩无宠。
或许裴正早就不记得了,正如他不记得他曾经是那样亲密地唤我月娘,而不是叫贵妃。
“贵妃”,两个字,冷冰冰。
后来宓姬曾来看我,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进来,毕竟后宫里发生的事瞒不过裴正,他连叶蓉都不给我见,又怎会让宓姬见我呢?
难道说这又是裴正所默许的?
我忽觉心累。
调养好的宓姬满面春光,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炫耀,她说她成了后宫里比皇后还要受宠的女人。但我觉得不对,皇后可是在我盛宠隆恩时都自认比不过的人,宓姬,她又怎么敢这么说呢?
见我笑得轻蔑,宓姬忽然面目狰狞起来,她对我吼道:“江淮月!别以为你还有翻身之地!你以为陛下保留你的贵妃之位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稳住你的好兄长罢了!你也不想想,当初入宫四年为何迟迟未能有子?既然有孕又为何会诞下死胎?!现在哪怕冤枉你也要站在我这边?因为陛下从头至尾,看中的只有你背后的江家!他需要一枚控制江家的棋子,但他绝不会让这枚棋子诞下一个未来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子嗣,如今江浅已经逐渐失去控制,你没用了,江淮月,你成了弃子!”
寒冬深夜下起了暴雪,宓姬的话化作了夜里的雪刃,刀刀扎进我身体里,将我的五脏六腑扎得稀巴烂。
——“月娘,有我在。”
我忽然明白,立誓的意义在于将来的违诺,许下承诺那刻的心意是真的,誓言是在开心的时候说出来的,只不过心意不是亘古不变,开心也只在一瞬间,所以,所有的承诺和誓言都应该只在那一瞬间才有效。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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