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病入膏肓·花吐症
深冬季节,雪堆了厚厚一层,曾经被视为大齐之剑的江武侯府,被大齐的主人亲自折断,被判满门抄斩。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夜里寒风凛冽,我望着画纸迟迟不下笔,风从窗缝挤进来,吹灭了几盏青灯。
我抬头,烛光闪烁,将影子凌乱地打在墙上,竟隐约拼凑出一副人形。
我没了兴致,不顾劝阻,起身去了天牢。
幽暗的烛光,凛冽的寒风,江浅正躺在杂草堆上酣然大睡,他被狱卒用沾了辣椒水的藤鞭打得皮开肉绽,本应是周身疼痛,可他现在却睡得十分香甜。
我莫名有些恼怒,沉声:“江浅。”
江浅幽幽转醒,打着哈欠睨我一眼:“有何贵干?”
我:“为何要反?”
江浅笑了起来:“裴正,你这三天两头跑过来就问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是吗?”
身后的侍卫抽刀上前,我抬手制止,只看着躺得肆无忌惮的江浅,道:“回答朕。”
江浅望了我好一会,说:“就那种,你能理解的吧,当站在被允许的权力巅峰时,就总会想再进一步,就好像你还是太子的时候,你也想早早做皇帝吧?”
“朕不理解。”
我的确不理解,单论军权,江家无可厚非,但要论权,他江浅还远不是第一重臣,到底是什么给予了他造反的底气?
我曾派人探查过江浅此人,可不厚不薄的信件里,都透着“疯子”这两个字。
江浅其人,是个异类。
他生下来就像随性而行的疯子,不知亲情友情为何物,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搞破坏,与其说他是顽劣,不如说他享受将美好的东西在对其珍视之人眼前毁掉的那种快感,所以他在江家才会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可这总格格不入在他从军之后又变得那样自然而然。
我看着他:“你该知道,谋反失败的下场。”
江浅将一根杂草叼在嘴里:“啊,知道啊,这么多人陪我一起死,怎么说也值了。”
手指不自觉抽动,我动怒了:“难道至亲在你眼里,就不值一提吗?”
江浅疑惑地看向我,静默一瞬,他恍然大悟:“啊,你说江淮月啊。”
我看着他。
“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我管她作什么。”他咬断杂草,吐了出来,又说:“不过她就真是呆,我呛了她这么多次,也不懂回呛一次,真无聊。”
他顿了顿,说:“哎我说,你是皇帝,她又是你的女人,要不你杀了我之后给她降个嫔位算了,好歹她跟了你这么久。”
我抿唇,不应他,他扭过头与我对视。
风声太响,从门口传入了阴冷的天牢,一片诡异的沉默当中,江浅张嘴:“她死了,对吧?”
我攥紧手,耳边是江浅的哧笑:“还当你有多喜欢她呢,不过也对,要是你真喜欢她,她在宫里也不会混得这么差,我就说,当初她乖乖做个襄王世子妃不好吗……”
我转身离开,江浅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传来:“哦,对了,你是赐白绫还是赐毒酒啊,这两种死法的死状都挺惨的,万一到时候我下地府,认不出她怎么办?”
脚下步伐一顿,我望着半掩牢门外的大雪,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认得出。”
相传人去奈何桥喝孟婆汤时的模样,就是他死前的模样。
如此这般,江浅肯定能认得出。
江淮月,纯贵妃,她死的时候带着笑容,和她年轻时没什么两样……应该。
我拒绝了宫婢的撑伞,独自走在慢慢大雪中,雪落在我的肩头,格外沉重。
大齐的王,有很多事情是不可言说的。
遥记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逢人就拿着丝带求扎辫子的小女孩。
其实很早之前,当她还是那个爬墙头的小姑娘时,我就萌生出想要将此人求娶回家的念头了。
可是不行,太子妃的人选必须是完美的。
我的妻子,闺名琉淑,但其实我很少叫她的名字,按规矩我都叫她太子妃,她成了皇后我就叫她皇后,私底下偶然唤她名字,她眼里七分的爱意就会变成十一分。
我承认她是个完美的妻子,贤良淑德,善解人意,举止有度,又为我诞下子嗣,所以我对她格外温柔关爱些。
但她也是个可怕的人,洞察力强大到令人震惊,就在太后提出让江家小姐入宫时,我只是一瞬间的肌肉僵硬,但她却察觉到了。
“太后身子健朗,陛下也可宽心了。”
她没有戳破我,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隐藏我这份心绪。
是的,我是开心的。
那个爬墙头朝我投花的小姑娘,是我还是太子时就想娶的人。
我给了那个小姑娘隆重的封妃大典,我唤她月娘,为她着笔画人像。
但后宫里不止有她,我身为君王,必须雨露均沾,每每知道宫里又进了新人时,月娘总会不高兴一段时间,一开始会耍小性子,到后来不知为何学起了皇后对新人笑脸相迎,可我看到她的强颜欢笑,竟然比看到她耍小性子时更伤神。
她不知道,即便宫中妃嫔众多,但她在我心里永远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不知道她于我而言是何等的存在。
月娘总是会用羡煞的目光望着皇后,我心中苦闷却不能说,只能给予她我能给予的恩宠。
可是当来潮的心血退去后,我又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正如太后和我说的,江家,江武侯府,这把剑太锋利了,大齐曾因外戚干政一度衰落,先帝临终前也对我千叮万嘱,如今,后宫有太后看着,她不止一次提醒我,月娘,不能怀孕,不能有子嗣,哪怕是女孩,也不能。
避子的汤药选的是最温和的那种。
我想着,若有朝一日,江家的权能被我分去一点,我就停药,而这个时机终于来临,虽然方式并非如人愿,不过没关系,月娘,我会让你诞下自己的孩子,代替你的父兄陪伴你。
太后不同意我这样做,她说这是我的一意孤行,事情总会有个万一。
结果真的如她所说。
江浅。
这个人比之前那两位更危险,不确定性更高,在他身上不能用常理思考,月娘盼了许久的孩子不能打掉,她会生下来的,但不能以她孩子的身份诞生。
我想了一夜,做了个决定,云嫔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但她身子弱,太医早已暗示孩子不可能活到一岁。所以我想,我要在她们生产当天将孩子调换。
就让那个病弱的孩子以皇室和江家血脉的身份诞生吧。
只是我没想到,那天正好是朝圣节。
我也没有想到,云嫔生下的是死胎。
一切进行的很顺利,除了月娘的坚持,她是对的,她没听错,因她生产之时,我就在门外,他听到孩子的哭声,也看到了孩子挥舞的小手,我还抱过她,很可爱的小女孩。但是这个孩子不能是江家的血脉,哪怕是女孩。
许本就不是亲生母女,叶蓉对云嫔很抗拒,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云嫔抚养,就这样抱着叶蓉去了月娘的宫里,当看到月娘抱着叶蓉笑的时候,我忽然有些紧张,因她眼里那一瞬间的亮光,似乎察觉到了这就是她的孩子。
但所幸,她没有。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又有些茫然。
可我没有办法,这已经是能让太后做最大让步、两全其美的方法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继续如愿下去,江浅对我的威胁越来越大,而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意孤行心血来潮的少年,我需要做出权衡,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太多的事情需要言不由衷。
为了制衡各方势力,我不断在前朝和后宫之间周旋,越发变得深沉寡言,我也离月娘越来越远。
在后宫中,如果想要保护某个人,我就得表现出对她毫不在意的模样。
皇后性子软和,后宫的大权大部分掌握在太后手中,她对月娘越发不满起来,连带着其他妃嫔也开始肆无忌惮。我知道月娘在宫里的日子,我知道那些对我说甜言蜜语的嘴里对她吐出多少的冷嘲热讽,我知道她心情郁结难消,我都知道的。
可我什么都不能做。
江浅不近亲,给月娘的势力庇佑必然少之又少,这种时候,若我再横插一脚,她怕是会被后宫里野心勃勃的人生吞活剥了。
可深夜里,我又有些惆怅——
我真的做对了吗?
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我选择对她的伤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月娘也变了。
她变得温顺,变得麻木,变得和皇后一般无二,我远远望她,有些心酸。
后来我对她越发绝情起来,皇后似乎知道了什么,看我的目光偶尔会带着几分心寒。但我不在乎,在后宫里,对我心寒无望的妃嫔才能活得好,你瞧皇后,她不知何时就对我放下了爱慕,现在活得,难道不比曾经好吗?
月娘此人,我要放下她,所以希望她也能放下我。
八年,于她而言是煎熬。
我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的。
又是一个寒冬,我头一回对女人动了手,月娘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望我,断了线的眼泪不要钱似的流下,她的目光令我不自觉握紧手,触碰她的那只手掌心火热,像是要被烙铁生生烫出一个洞。
后来,我就很少看到她。
再后来,太后让她去和宜园,我同意了。
秋夜一别,或许连她都没有注意,我没有自称朕,她没有自称臣妾,我们如同寻常的夫妻一样讨论着女儿的婚事,她脸色平静,可我怎么却觉得,酒的苦涩之味泛到了嘴边呢?
她忽然将话题强硬地扯到了叶蓉的身世上。
我慌乱了——她知道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再见。”
再见,是等着再次见面,还是再也不见了呢?
答案很快来临,江浅的造反将她在宫中最后的一席之地也蚕食殆尽。
有人提议赐死她。
月娘,她得死,必须要死,不死不能平怒。
纵便知道那些人只是迁怒于她,但我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准。”
一个字而已,却那样沉重。
宦官带着酒去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走着,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说的话,我慢慢走去皇后的寝宫,夫妻近二十载,这是皇后头一回不见我。
她说她病了,但我知道她不是病了,她只是不想见我。
我又回到自己的寝宫,一夜无眠。
三天后,归来的宦官提来了一个箱子。
打开,里面是一封信,一个香囊,还有被丝帕小心包裹成一团的东西,帕子上红梅点点,被鲜血染了大半。
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她的遗物。
我将丝帕打开。
是一朵沾血的桔梗花。
可是现在无论是京城还是和宜园,都已不再种植桔梗,况且现在也不是桔梗花开的季节。
我又打开香囊,啪唧沉闷一响,两块碎琥珀掉在桌上。
这是我当初送去江府的琥珀,里面应该嵌着一朵小小的桔梗花的,可现在,就像被剜了心,桔梗花不见了,只留下碎裂的琥珀。
我怔愣许久,急忙打开信封。
除去两句为他人求的恩准,她什么话都没留给我。
后来她的尸身被运了回来,她被降为庶人,连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我曾远远看一眼,安详的笑容绝不是升仙酒毒发的样子。
许多年后,太医院找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那朵被小心包裹的桔梗花。
花吐症,一个传说中的病症,诱因是思念或执恋深厚却无法传达,这种病药石无医,唯一的解药要么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要么狠心斩断这份执念。
可无论哪一样,她都没能做到。
她死在了一片枯萎的花中,死在了毒药起效前,死在了自己的幻象里。
吐症吐出的所有花朵顷刻间就会化为尘土,唯有穷尽生命吐出的最后一朵,花期是吐出者原有的寿命。
我凝望着这朵桔梗,它依旧鲜艳,它已经陪伴我许多年,她本可以活到这么久的。
她的遗书里求了我两个恩典,一是求清言的自由身,可清言早在她死后就殉了主,我只能准许她的第二个请求。
她希望追封云嫔,将叶蓉记回云嫔名下。
我准了。
她说叶蓉喜欢骑马,京城太小,我便将叶蓉许配给永州的宁郡王,婚后的叶蓉很幸福,但偶然归京我让她去给月娘上柱香,她的脸上会浮现几分不情愿。
那份不情愿令我心里添了几分苦涩。
“她是你的母亲,不要恨她。”
我干巴巴地说,叶蓉低头应声是,不知是否真的听了进去。
再后来,我老了,偶然翻到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花吐症的详情,说,花吐症病者所吐之花,有传病之用。
我看了看那朵依旧艳丽的桔梗。
怆然。
那个朝我投花的小姑娘,那个我年少时想娶回家的月娘,被我亲手所杀,而我,自以为的深情,却并不是深情,否则,凭我时常接触这朵花,为何没有染上病?
我好像明白皇后目光里的心寒。
我裴正,是个绝情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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