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章 抬棺
燕字旗帅帐。
燕九殇看着面前这披头散发的大孙子,心里百感交集,最多的便是愧疚,燕天明面无表情,对在燕狂风的怒骂无动于衷。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你必须离开,这是军法,没得商量。”
“天明,现在战局已经大定,你没有必要留在这是非之地,莫要再惹一身腥臊。”
燕天明摇了摇头,他对特赦他的圣上不会有任何好感,这本就是一场心知肚明的阴谋失败后的妥协而已,他只是悲伤,燕阳天是怎么死的,他并不知道细节,但是他不是没有脑子,抬眼看着一脸刚正不阿的燕九殇,嘴角漏出一丝涩意,有这样的爷爷,不知是福还是祸。
爷爷心里,只有国,没有家?
燕天明收回视线,注视着迫不及待让他离开这泥潭的老爹,轻声道:“我会走,但是我要抬棺,把太爷爷葬在府中后山。”
燕狂风怒道:“这不用你操心,你只要乖乖走的远远的就行,一路回南淮上千里之遥,危险太多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变故难料!”
燕天明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忤逆的逆子!”
燕狂风大怒,一个耳光甩到燕天明脸上,一旁的燕天谷眼皮一跳,指甲嵌入肉里,燕紫霞眼泛泪光,不知是为死去的燕阳天或是眼前这要被彻底赶出家门的大哥伤心。
燕天明脑袋被打到一边,缓慢转回来,嘴角破皮,脸色却坚定得不可理喻。
燕狂风又噼噼啪啪甩了燕天明七八个耳光,含怒而发,掌掌极重。燕天明嘴角流血,满脸乌青,噗通一声跪下,仿佛只要不被打死就坚决不肯站起。
燕九殇阻止以怒火掩盖悲伤的燕狂风继续下手,低声问道:“为什么?”
燕天明突地扬起头,直视燕九殇苍劲的眼神,目光锐利如勾,情绪激荡却缓缓道:“他是我太爷爷,是你的父亲,还需要理由吗?”
燕九殇沉默,最后一脸疲惫地挥了挥手。
棺材由金丝楠木制成,朴素的雕文被白纱笼罩,一支沉默的百人队伍在楚原关隘前,浑身素缟,燕天明披麻戴孝,回身仰头看了一眼楚原关城楼上俯视这支送葬队的燕家将领和洪国皇室成员,面无表情,望向前方,低声下令:“出发。”
“苍天引领啊!永登极乐啊!”
“苍天引领啊!永登极乐啊!”
“苍天引领啊!永登极乐啊!”
送葬队缓缓前进,楚原关慢慢消失在送葬队视线中,燕天明捧着燕阳天的牌位,看着身旁的棺木,想到燕阳天过去为他做的种种和这次以命换命的相救,目光黯然,在一声声悲呼悼词中,轻声道:“太爷爷,我说过,我会为你抬棺。”
依稀间,仿佛有悠远的风吹起燕天明头上的麻布披头。
力道苍遒却又和蔼。
燕天明淡淡一笑,一旁的顾独邪叹了一口气,燕天明的笑容轻松无比,在他眼里却是压抑着酸楚和痛苦,这是要经过多少的变故才能领悟的豁达心性,当年的稚嫩已经完全化作了成熟,如同青涩的果子终于饱含了汁水,这一路江湖,这一场战争,带给这燕家长子不仅仅是功力和名声上的变化,更是心境的蜕变,顾独邪几乎是亲眼看着他破茧成蝶。
燕天明抚摸着牌位,轻声道:“太爷爷,我们回家。”
……
楚原关燕字旗帅帐中,燕天谷砸碎了一切可以砸碎的东西后愤然离去,没有人阻止他,燕紫霞脸色苍白地离开,燕天云什么也没说,也随之离开,只剩下颓然坐倒的燕狂风和沉默的燕九殇。
燕狂风目光呆滞,喃喃道:“天明走了?”
燕九殇叹道:“走了。”
燕狂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军法驱逐?不如说是放逐,他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天明而将其永远逐出了燕家,永无回归之日。
燕九殇沉默不语,燕狂风喃喃自语。
燕家,再无长子。
……
前线的得利传回洪国,百姓大乐,被乾国欺压了五十载,一朝翻身,前线英勇作战的各个将领在民间生命大噪,孤军深入捣毁半个楚州的燕九殇,牵制滁州的洪禄平,杀入沪州的黄丹心和洪破虏,等等名将出世,被文人称为“将星荟萃之秋”。
但在一些人心中,那千里运粮的燕家长子更高一筹,让民间无数人扼腕叹息的是,据说燕家长子死于前线尸骨无存,燕家满门忠烈,唏嘘者众,无数人对这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的陨落感到惋惜。
至于伐燕碑,洪国境内再无此碑。
南淮,作为燕家的大本营,离边境不远,但却最不急躁,南淮的人对燕家有种无关其他的至高信任,仿佛只要燕家还在,就没人能攻入洛州边境,生活一如既往的不骄不躁。
夜色笼罩中,一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队进入南淮,许多人素缟染血,一百人的队伍仅剩十一人,面目萎靡如同三天没合眼,但走在最前头的捧着牌位的青年不见疲态,龙骧虎步,腰板挺直,浑身素缟破损,破损处都是皮肉翻卷的伤口,挎在腰间的一细一粗双刀血痂凝结,不知饮了多少人血,虽说队伍人皆负伤,但棺木却没有丝毫损伤,完好无缺。
送葬队伍中的精锐兵士偶尔看向那个左眼有刀疤的青年的背影,目光总会敬畏接近于惊恐,送葬队伍走了千里路途,遇上六波敌军,至少上千人,青年的双刀,起码拿走了三百条人命。唱悼人在第二波袭击时就死了,这个青年便代替他一路喊了下去,嗓子沙哑也没有停歇过。
燕府后山,那已经崩塌的石洞前,燕天明挖开乱石,挖出一个坟墓,将棺木放置于其中,用泥土掩盖成一个坟包,立起一块青石板作为墓碑,燕天明遣散了众人,站在空无一字的墓碑前,握着惊雀,迟迟没有下刀。
一名须发皆白的朴素老者突然出现在燕天明后方,看着石碑微微叹息,上前来到燕天明左侧,轻声道:“老夫唐乘风,燕阳天的老朋友。”
燕天明没有转头,道:“见过唐前辈。”
唐隐剑抚摸着墓碑,自言自语道:“燕阳天把自己的宗师气象赐予了你,他死的那一天我冥冥之中有所感受,便来到这座石洞前等了你半个月,本来如果你不回来,我会亲自去找你,收回他的气象,不过你回来了,证明他没看错人。”
燕天明不觉得唐隐剑是在和他说话,抚摸着惊雀没有出声,唐隐剑叹气,抽出伴随了他的一身的长剑,怔怔出神良久,最后掰断了长剑,把剑尖插在了墓碑前,施然离去,道:“用剑尖刻字,就当我对老朋友的祭奠。”
燕天明拾起剑尖,清凉的剑气顺着手指布满全身,他无奈一笑,缓缓在墓碑上刻下“燕家燕阳天之墓,不孝孙燕天明泣留”,又在墓碑两侧刻下燕阳天的那句名号。
天火流萤阳顶天,白日当空燎南巅。
曾经何等煊赫,如今不过是一个疼爱孙子的太爷爷,尸骨已寒,一抔黄土。
燕天明抚摸着墓碑,怔怔流泪。
……
前线战局突起波澜,乾国二十万通州军马如神兵天降,进驻楚州,汇集其他残部,四十万军马以背水一战的悲壮气势浩浩荡荡碾压而至,洪国境内无数新生力量源源不断投入前线,洪军和乾军拼死搏杀,每天都有无数的新尸被抛弃在乾国大地上,无数新生冤魂夜夜嚎哭。
通州边境空洞,在楚州成为绞肉盘时,天南铁骑仿佛事先知晓一般突入乾国,肆虐通州,一路攻城拔寨无人能阻其脚步,在乾国朝野上下准备好怒骂弹劾大相李东湖时,李东湖前往天南,登高一呼,威望如渊如狱,乾国人这才知道兢兢业业的大丞相李东湖原名呼延东湖,乃天南皇子。
潜伏几十年,只为今朝。
乾帝于李东湖叛变的第二日驾崩,乾国向来忠厚的六皇子突然发难,以血腥手段屠戮了其他七位兄弟,一举登基成为乾帝,在国家风雨飘摇时,第一个圣旨就让无数乾国人捶足顿胸哀嚎遍野。
裂土封疆求和,割去三州之地,求与洪国和云国联手,力抗天南。
新乾帝接下了这个烂摊子,欲要力挽狂澜,乾国人分为两派,一派骂新乾帝欺师灭祖,败掉了乾国家底,另一派则称新乾帝于国难当头时临危受命,敢于退后一步,才是真正的明君。
无论如何,东南是东南人的东南,若有外敌,力当驱逐之。
洪国、乾国、云国三国联手,百万大军力抗天南。
民众担忧关注着走向一个新高度的战局,燕天明的名字逐渐被茶楼说书人一次次点评战局而淡化。
战争还在继续,燕天明已经离去。
那句在燕天明几个月前第一次踏足战场时,那一句不为人知的听起来像抱怨的话,只留在听过的极少数人耳中,现在却宛如惊雷,顾独邪甚至怀疑燕天明是不是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个局。
那一句话,很短:
“烽火狼烟,不过一场阴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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