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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后来的事,纪芙蓉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也许是存心要忘记,那教员如何跪下来恳求她的原谅,如何情真意切地让她不要挂怀。

  涕泗横流,真的很丑。

  苏天翎有他冷酷的一方面,纪芙蓉如今时常领教。

  她推开他,走了出去。

  不应当是这样的,她想。

  不应当是这样的。

  人和人,怎会有诸般不得已。

  那天晚上苏天翎书房的灯彻夜未熄。

  也许是预感到她会出事,也许只是凑巧。

  宛若为她这支离的半生,点上一盏不眠的长明灯。

  纪芙蓉曾试图在黑暗中向他伸出过求救的手。

  那是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她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周身冷汗,翻身坐起,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很久。

  凌晨时分,人是不清醒的。

  她从床上溜了下来,抱着被子,光着脚开门出去。

  赤脚踏在地板上,很凉很凉,凉到心底。

  她顺着楼梯往下,孤魂野鬼一样游荡,鬼使神差走到苏天翎书房前。

  门缝里漏出来一点光亮,使四周的黑暗尤为黑暗。

  她好似站在茫茫宇宙里,星辰之光寥落稀疏,始终不落到她身上。

  倏然回到很小的时候,她做噩梦,抱着被子跑到纪泊君门外,在黑暗中久久站立,只是惶惶地不敢敲门叫他。

  她只能站在原地被黑暗吞噬,往前走或者往后走,都是一般的令人绝望。

  如今她辗转到了这里。

  纪芙蓉在书房门口站了很久,伸出手拧了拧门把,门把极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哧一声,把她惊醒。

  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骤然松了手,退后两步,猛地转身往上,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黑暗的最深处。

  ·

  钢笔在纸面上沙沙地行走,落下一个个成形的字,宛若沙漠里的驼队,井然有序地向前推进。

  写字的人原本连日高热不退,好不容易才消停一些,又彻夜地奴役自己的身体。

  如若被家里的佣人撞见,恐怕又是一等一的大惊小怪。

  到底是仗着年轻,不把身家性命当一回事。

  可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苏天翎翻过一页纸,忽然停笔,目光落到了门上。

  有人在门外徘徊。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那扇门,笔直地落到那彷徨的身影上。

  门外的人似乎在犹豫。

  他一动不动。模糊地想,如若不是他因为高热昏迷这两天两夜,一切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磁带可以追回,新闻可以镇.压,她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门把轻轻地转动,倏地复原,良久没有动静。

  他等了一会,确定她不会推门进来,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书写。

  只是这一次,他写得很不安生。

  灯光不依不饶地照着。

  他堪堪写了两个字,便搁了笔,起身披外套,出去了。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来到那扇红色的门前。

  门锁之前被她用枪破坏过,才换上没多久。

  苏天翎抬手欲敲门,指节未触到门板便收了回来。

  他听见她的,极细微的啜泣声。

  苏天翎静默地站了一会,在门口坐了下来。

  后脑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曲起一只腿,手指闲闲地转动扳指,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啜泣声。

  她不知道。

  隔着一扇门。

  她不知道。

  她坐在地板上,抱着冰凉的骨灰盒,只觉得一切再也无法忍耐。

  世上有人理所应当地要承受这些吗。

  她极低极低地说,“纪叔,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从顾宅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开始,她就已经被整个地撕裂了。

  夜那么长,一生那么长。

  余生都是痛楚,望不见头。

  天好像不会亮了。

  在逼近黎明的时分,纪芙蓉割了脉。

  动脉和静脉同时受到损伤,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来,涌出来,染红浴缸里的水。

  红原来是薄的,后来变深了。

  服食了从赵子珊那里拿来的安眠药,纪芙蓉意识模糊地趴在浴缸旁边,感受不到痛意地想,当然那个教员是没有错的,那个孩子是没有错的,那些声讨正义的人是没有错的,难道错的就只是她了?

  她不明白。

  深的红又变得薄了。

  浴缸里哗哗地放着水,水饱满地漫出来,四下溢开,流淌到卧室,又从卧室的门流到外面。

  最昏聩的夜里,苏天翎破门而入,从浴缸旁捞起了纪芙蓉。

  天蒙蒙亮,入眼是触目惊心的红,她昏迷不醒地垂下手腕。

  手腕无生命力地垂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钻进眼里,仿佛切割着谁的血肉,在他眉间烙下一个结。

  解不开,抹不掉,眉间心上,永生永世的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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