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一般家庭里，这种事不见得很时兴：

　　做爸爸的知道孩子不是亲生的，做妈妈的知道孩子不是亲生的，做孩子的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但他们都默契地假装自己不知道。

　　于是通过集体的努力，悲剧终于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既然已经不可挽回，大家便都很赞成纪芙蓉杀死顾荞。

　　在顾三看来，顾荞已经是个必死的人，区别只是由谁动手。

　　金铭最不喜欢看见杀人这么残忍的事，于是决定出门透口气，等残忍的那部分结束了再回来锦心绣口地收拾烂摊子。

　　张浩文固然不愿意纪芙蓉杀人，却始终觉得她伤害别人总好过伤害她自己。

　　也只有赵子珊肯为顾荞向苏天翎求情，但苏天翎的态度似乎已经很明朗——他如果要阻拦纪芙蓉，一早就不会任由她拿走他的枪。

　　顾荞本人又是抱着一种殉道的态度。

　　连陆十三都认为，这大约不可避免地是一场众望所归的集体谋杀了。

　　赵子珊无计可施，上前一把扯住纪芙蓉，“纪小姐，你已经背了一桩谋杀案，难道还要再坐实一桩谋杀案？荞荞大小也是个明星，媒体不会放过这么大的新闻。”

　　纪芙蓉垂下眼，“她死了便是自杀，同我有什么关系？”

　　新闻？第二天新闻一定是顾家千金太过入戏，分不清梦与现实，于凌晨时分在家中开枪自杀，家人发现时已经毙命，抢救无效为艺术献身，愿芳魂安息……这套说辞足以应付警方，在场都是人证。

　　赵子珊不禁头皮发麻，“你！”

　　纪芙蓉看向苏天翎，“苏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苏天翎态度很迁就，“你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赵子珊不可置信，“天翎！”

　　怎么说顾荞也是他从小捧在手心的里的人，料不到他狠得下这颗心。

　　顾荞望过来。

　　苏天翎同她对视，“你变成这样，我也要负责任，是我不教而诛。但你做错事，总要学会承担后果。”

　　顾荞一败涂地，禁不住大笑出声，终久笑出了眼泪，“天翎，你如今这样待她，有朝一日她知道那件事……”

　　纪芙蓉问，“什么事？”

　　顾荞看着纪芙蓉右手小指，不答反问，“纪小姐，你的手指是那场车祸伤到的吧？”

　　苏天翎望了过来。

　　纪芙蓉微不可察地缩了缩手，“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手指不自然地蜷曲在那里，是永远不会伸直的一种残疾。

　　纪芙蓉一直很小心不被人发觉……要怎么说呢，这点残疾让她觉得自己不健全，她干的这一行，对于皮相的美观方面又有着天然的敏感。

　　顾荞扩大脸上的笑意，“不，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表情倏然变得遥远。

　　纪芙蓉盯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顾小姐，你喜欢拍戏？”

　　顾荞愣住了，从来没有人关心过这个问题，从来是她要什么给什么，没有人问她为什么想要，没有人关心这种问题，甚至她自己也忘了关心。

　　她喜欢拍戏吗？顾荞摇了摇头，“我喜欢被人注视。”

　　一开始她跑去拍戏，是为了和纪芙蓉争个高低，后来一心一意把它当成正经事来做，更受不了纪芙蓉挡在她前面……只要有纪芙蓉在，大家的目光总不会落在她身上，她受不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她受不了。

　　纪芙蓉笑了，“你看，这就是你我的不同。”

　　顾荞迷茫。

　　纪芙蓉把手摊在她眼前，“你看见我手上的茧？你拍戏是因为你爱好，我拍戏是因为我要养家糊口，我从来不敢有爱好。你听猫王我听林子祥，你听交响乐我甚至分不清贝多芬和瓦格涅，你说你十三岁就学会不择手段？我十岁就学会察言观色，日日担心家用问题，你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一道道上，我从来不敢上桌吃饭，上了桌也只敢拣面前的残羹冷炙吃。你阅书无数我早早就辍学，你呼朋引伴我连朋友都不敢交……顾荞，一个人变坏从来不是因为他有条件变坏。”

　　一个人变坏，只能是因为他不选择变好。

　　顾荞不服气，“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日日醒来都怕被扫地出门，妈妈死了以后，我听见风吹动窗帘都觉得是她来索命，闭上眼都是血，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一颗心永远悬在半空，没有人应该过那种日子……纪芙蓉，不患贫而患不安。”

　　穷有什么可怕？穷且益坚，更让人尊敬。

　　这真是天大的荒谬了，两个人在这里比惨？

　　纪芙蓉笑了，“你知道苏生第一次见我说了什么？”

　　她学他口吻，“其实你颇有姿色，好好收拾自会有大把人愿意给你生路，但那个人不会是我。除此之外，你大可开出条件，我都愿意满足……顾荞，你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听见别人对你这样说话。”

　　一字不差，苏天翎垂下眼，神情莫测。

　　纪芙蓉又问，“顾荞，你知道苏生第一次对我提到你说了什么？”

　　顾荞眸光微闪。

　　“他说‘她脾气比较刁钻，有时候非常难取悦，这只镯子送她做生日礼物，不知道合不合她心意。’”纪芙蓉笑得十分讽刺，“在他眼里，你是值得取悦的人，全天下务必要来迁就你。顾荞，你拥有许多，是你自己不珍惜。”

　　顾荞脸色骤然一片惨白，这种时候回忆起苏天翎对她种种的好来，只衬得他现在的心狠更加狠心。

　　她咬牙，“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来炫耀你的胜利？你动手吧，我们今天做个了断。”

　　顾荞闭上眼，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

　　纪芙蓉忽然改变了主意，“你想让我杀你？不，死太痛快了，我要你知道真正的痛苦。”

　　顾荞愣住，“你想做什么？”

　　纪芙蓉笑得有些古怪，“你还记得《简爱》里有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你喜欢被人注视，我就要你永无天日。顾荞，你这样的人不怕死，怕的是不自由毋宁死。好好活着，享受你的余生。”

　　顾荞面色铁青。

　　纪芙蓉撇下她，走到顾三面前，逼迫自己盯着他的脸，“顾先生，你还想杀我？”

　　三十分钟药效已过，顾三一片颓唐，张口说不出话，狼狈得只想逃。

　　纪芙蓉低下头，“顾先生，你哪怕心里有一丝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做一件事。”

　　·

　　凌晨六点钟回到苏宅，张浩文接了通电话，告知梁美娟已经被送到苏宅。

　　外面哗哗啦啦地下着雨，车子开到电控门再也进不去——苏宅门口被一片记者包围，一见到苏天翎车辆，媒体便一窝蜂涌过来，闹蝗灾一般。

　　闪光灯密集地捕捉纪芙蓉身影，不住有人拍打车窗，甚至大胆些的将脸都贴在了车窗上，“纪小姐，听说警署发了搜查令，您这些日子都躲在苏宅吗——”

　　“纪小姐，您跟苏先生是什么关系——”

　　“纪小姐，您为什么谋杀张达荣……”

　　“纪小姐……”

　　媒体闻风而来，到得比差佬还快，真是无利不起早。

　　苏天翎立刻调派人手将人赶走。

　　纪芙蓉神经无限疲惫，刚落车就道，“梁美娟在哪？我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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