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失业的剑客
贞武二十年仲夏，晡时，盛兴镖局的校场被晒得滚烫。刺目的阳光下，凉棚下远远坐着大掌柜和五位镖头，正一人手里捧着一大块冰西瓜，一面吃瓜纳凉，一面看着不远处汹涌的剑意。校场上的两人都十分年轻，手中拿着一模一样的两柄长剑，只是衣着略有不同，在刺眼的阳光下，仿佛两团来回穿梭跳动着、淡金色和灰色的影子。正焦灼间，那身着黄衣的年轻剑士突然地开口向对手道：“听说你已经连战八场。”
“是的，我在这里击败了八人。”灰衣剑士答道，“你要认输么？”
“不，我会击败你。”那黄衣剑士阴恻恻地一笑，“你已经没有力气了。”
灰衣剑士也报以冷笑：“你试试看。”
两道剑影继续碰撞对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校场旁的一个干瘦老头第十三次掏出手帕来擦汗。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宛若在角斗场上斗红了眼的两个年轻人，又幽怨地望向凉棚下悠然自得的大掌柜一行。那大掌柜刚刚啃完一大块西瓜，擦完沾了满手的汁水，又端起来一杯清清爽爽的消暑茶。
于是干瘦老头的怨气更盛了：凭什么你们这些学武的都在躲清闲，让我一个做文书的老人家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当裁判？
但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在镖局里，掌柜是永远正确的，镖头是永远尊贵的，他可不敢将任何违拗或者得罪人的话宣之于口。
于是他只能转向那两个打了半天还分不出胜负的年轻剑士：“都是废物吗？这么软绵绵的剑，也好意思应聘我盛兴镖局的镖师？”
两名年轻剑士没有回话，只是同时咬了咬牙，更加狠厉地举剑攻向对方。
“你该下去了！”那黄衣剑士见对面欺上前来，急忙一翻手腕，猛地向上一挑，抖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灰衣剑士却是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避闪到眼前的剑光。他的攻势堪堪未断，脚步也似乎歪七扭八，却在脸上被对面剑刃划出一道血痕的同时，他手中的剑，也不偏不倚地抵在了对方的腰间。
“当”的一声响，黄衣剑士长剑脱手，不住后退。
“我赢了。”灰衣剑士也停住脚步，望向那场边干瘦的老头。
老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哦。”
倒是那对面的黄衣剑士很是激动：“不就是一个镖师的职位，你至于这么拼！以命换命的招数都用出来……”
老头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快走，又干巴巴地朝着凉棚高喊一声：“第九场，邯郸剑舍，林羽胜。”
“差不多就他吧。”
一个圆脸镖头指了指留在场上的灰衣剑士：“这小子耐力还可以。”
“耐力管什么用。”另一位镖头却表达了异议，“他的剑术根本就是野路子，能一直赢，只是因为他的对手更差。”
“太平日子过得太久，邯郸剑舍的学生也不如以前了。这种剑术敢来应聘镖师，放在二十年前，可是容易丢命的活计啊。”一名有些年纪的镖头感慨道。
大掌柜总结性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留在校场的林羽自然听不到凉棚下的议论。或许是被暴晒了太久的缘故，他感到视线有一些模糊，头也有点晕。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他问那场边的干瘦老头。
老头却义正词严地摇头：“盛兴镖局招人，一概以实战环境为准。想想以后你若是在独自押镖的途中遭人追杀，难道因为天气热、没水喝，你就放弃抵抗了吗？”
林羽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
新的脚步声从堂内传来。
他已经连续作战三个时辰了，或许还要继续作战不知道多久，只因为他来得早，就得在这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接受车轮战。反倒是那些来得晚的，可以在大堂里以逸待劳，这分明很不公平。
但他不能甩手走人。孤身来到邯郸剑舍求学四载，如今马上就要到谢师季，他实在是很需要这份收入稳定的生计。
那干瘦老头还在自顾自地编排他：“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能吃苦。”
新来的人迟迟没有入场，在场外一直比划着什么。林羽用袖口擦去已经淌到眼睛里的汗水，
虽然看不清来人，倒是隐约能听到双方争执的声音——
“尊驾，不是要对决吗，为何不让我带自己的剑？”
“只是考验你们的身手，不许你们在武器上耍花招。”
“可我是练双股剑的，您这就发给我一把……”
“废话，难道只有一把剑你就废了？丢了一把剑，你就不押镖了？”
“可是……”
“你进不进去？不进就滚蛋，想当这个镖师的人一大堆，不缺你一个。”
林羽突然想笑，这盛兴镖局真是自上而下都秉持着这种强盗逻辑，偏偏今日登门的都是应聘镖师的人，谁也不敢跟他们硬刚。果然，那新来的人也就嘟囔了两句，还是妥协地拎着一把剑进了校场，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嘛。
但林羽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洛春风？是你？”
洛春风，广陵洛家的三少爷，与林羽同年拜入邯郸剑舍，四年下来多少有些交集，甚至可以称得上熟络。尽管在多数人眼中，他们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林羽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寒门剑士，洛春风却是从入门的第一日起就备受关注——家世显赫，为人却谦逊温和，从不恃强凌弱；剑术高超，身法却俊秀飘逸，从不露一丝杀意。总而言之，人如其名，如沐春风。
就连剑舍最严厉地先生都对他赞叹有加：“洛公子大家风范，日后必成一代大侠！”
“哪里哪里，学生才疏智浅，前路都还看不清楚，哪里敢谈什么大侠。”洛春风诚恳地垂了眼眸。
林羽一点都不希望在这个校场遇到洛春风。邯郸剑舍从来不缺少私下切磋，在过去的四年中，他都不记得自己在洛春风的鸳鸯双股剑下跪过多少次……
洛春风倒是挺热情：“林羽？原来刚刚连胜九场的人是你啊，外面聊得可热闹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战？”
“不用。”林羽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来干什么……”
“找个营生呀。”洛春风说。
“你也要找营生？”林羽诧异。
“不然呢？”洛春风一脸困惑。
林羽卡壳，心说以你广陵洛家的家世，只需家里来一封书信，怕是直接连管着这镖局的官府衙门都能进了，何必要来争做这风来雨里、被呼来喝去的小镖师？但这话他着实不好开口，镖局的人还在旁边看着呢。
“那就得罪了，洛兄！”林羽持剑起势。连续作战确实消耗很大，但对面的洛春风手中只有一柄重剑，与他平日里习练的、以飘逸灵动闻名的鸳鸯双股剑术完全不搭。这样的洛春风，林羽还是很有信心去拼力一战的——
才怪。
五招之后，林羽便连连后退；又三招，林羽败下阵来。
“这新人不错！也是出身邯郸剑舍的吗？”凉棚下观战的大掌柜眼睛一亮，“给我查一查他的来历！看他这器宇不凡的样子，跟刚才那个野路子出身的家伙简直是云泥之别！”
林羽正低着头走出校场，闻言朝那凉棚底下望了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凛然的蔑视之情。但他理所应当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镖局的掌柜和镖头正兴致勃勃地对留在场上的洛春风指指点点，没有人会在意一个默默无名的失败者的怨念。
盛兴镖局的大门在身后关上，林羽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踉跄了两步，好容易摸到附近的茶摊坐下。天气实在太热，他今日又特地穿得十分板正，不吃不喝地打了三个时辰，确实差不多到了他的极限。
“客人，我们这儿，歇脚是要做生意的。”茶摊的小二懒懒地说。
林羽没精力计较那小二口中略带嘲讽的语气，点了一壶便宜的茶，慢慢脱下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外衣。
盛兴镖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谢师季迫在眉睫，还能去哪儿找一份生计呢？
茶摊外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秩序井然。不少过客腰间都配着刀剑，脸上却都是一团和气，让人禁不住怀疑那佩剑佩刀是否只是摆设。
唐人尚武，尤以剑为尊，是以剑舍在江湖中风靡，将许多年轻人培养成合格的剑士。然而唐国立国二十年，早已将曾经充斥着血雨腥风的江湖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要说门派仇杀，就是未做登记的私人械斗都会被官服追责到底。曾经成为一时传奇的游侠，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前途可言。那些整日里佩刀佩剑在大街上闲逛的，不是衣食无忧、以游历江湖为乐的纨绔子弟，就是找不到正经生计、过一日算一日的穷酸剑客。
林羽没有资格成为前者，也不愿意成为后者。
然而现实并不容许他选择。林羽甚至开始打量自己坐着的这间茶铺，盘算了一会儿自己开一家店的可能，又黯然的意识到，自己连本钱也没有。
邯郸剑舍不是谁都能进的，正所谓穷文富武，寒门剑士并不多见。年少时的林羽抱着一股对剑的浪漫意气走上了这条路，如今却是着实有些后悔。他既没有练成什么绝世武功，也没有足够的背景让他进入一个以剑谋生的行业。
林羽这边还在长吁短叹，街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他循声望去，盛兴镖局的大门再度洞开，却不似之前那样只走出某一位战败者。再仔细看时，只见洛春风正急吼吼地往外闯，身后跟着同样火急火燎的一群人，而贴得最紧的竟是那盛兴镖局的大掌柜！
什么情况，洛春风也被打出来了？
不像啊！那大掌柜在洛春风身旁一顿点头哈腰，几个镖头在旁边也是一脸怯意，半伸着手想拦又不敢硬拦的样子。
倒是洛春风一路都低着头：“你们认错人了。”
“洛公子取笑了。”大掌柜赔着笑脸，“话说回来，我们怎么能让洛公子屈就一个小小的镖师呢？洛家随便漏点浮财，都够把我们这庄子买下来了。我们开镖局的都是粗人，有眼不识泰山。”
“不不不，我跟广陵洛家没有关系。尊驾如此误会，我也不敢再竞争这镖师之位了，就此告辞吧。”
洛春风看上去咬牙切齿，说话却仍未失去风度。他在一群人的软包围里左冲右突，误打误撞地直奔茶摊而来，见林羽还未离去，顿时眼前一亮：“林兄，救我！”
林羽：？
洛春风也不管他在不在状况外，冲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顺手抽走了旁边的其它两条凳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那大掌柜只觉得一眨眼的工夫，洛春风就与那衣衫不整的寒门剑士正襟对坐，又严肃地望了他们一眼，似乎正要说什么旁人不能听的大事。
“罢了罢了，是我盛兴镖局无缘贵人啊。”大掌柜长叹一声，转头就将身旁的管家骂得狗血喷头，“竟然任由洛公子在烈日下与那凡夫俗子比试，还敢没收他的剑！你眼睛是瞎的？看不出洛公子一身贵气吗？”
“凡夫俗子”林羽：……
一身贵气洛春风：……
“洛公子好大牌面。”林羽酸溜溜地说。如他所料，堂堂广陵洛家的三少爷，想做一个小镖师，必然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镖局的人脉多广啊，找邯郸剑舍的人一问便知，用假名都没有用。
洛春风却是没有说话，拿过他的茶碗仰头灌了一通。随后，一声长叹。
“怎么到哪儿都这样。”洛春风真情实感地愁容满面，“眼看就是谢师宴，到时候还找不到营生，就要失业了呀。”
林羽：……
不是，这句话从你一个首富家的公子哥、知名剑舍优等生的口中说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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