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失落的名门

次日清晨，洛春风再度启程。

        他几乎一晚上没怎么睡。前半夜，李长歌的病势转重，咳嗽不止，还发起了高烧。他在床头守到后半夜，待对方病情再次稳定下来，他却没了多少困意，只回到房间假寐了一个时辰。

        “如果你此时是那高墙内的人，什么样的拜访才会让你感兴趣？”

        洛春风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却总觉得这种换位思考实际上不起什么作用。

        所谓的世家名门，在老百姓看来都是树大根深、高高在上，其实他们内部的三六九等，可能比平民与官府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例如广陵洛家，按资历属于新贵，从根源上就会被许多百年世家看不起。然而他们家底实在太富有，经营很有手段，和当朝皇帝又有过私交，放眼整个江湖，实在没什么人敢惹。

        再例如鲁地崔家，曾经在前朝枝繁叶茂，即使在五国争雄的年代，都敢打着家主的旗号横行四方。就是这么一号硬茬头，却在唐国一统江山后遭到直接打压，二十年来一步步衰落成如今的模样。

        还有更多数不胜数的小贵族，常年挣扎在“士”与“民”的交界处，凭着一姓之贵努力维持尊严。至于哪一天维持不住了，就悄无声息地跌落下来，毫不引人注目地成为那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尽管可能原本就不比他们好多少。

        并非所有世家都以剑立身，但既然唐国尚武成风，但凡有点条件的世家，都会在子侄中挑出一两个练剑的苗子，再到江湖上请一位名声不错的武师。

        林羽认定四海剑室有望打入名门的原因便在于此。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世家子弟的甲胄兵器也并非个个都无可挑剔，甚至他们的视野受消息来源影响可能更加狭隘。普通剑客会犯的错误，对他们来说同样是家常便饭。

        既然能和江湖游侠做生意，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们做生意呢？

        我还需要更加耐心，洛春风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

        随后他扣响了门，从袖口抽出一张名刺。

        这是一间有些老旧的祖宅，牌匾上端端正正题着“杨宅”二字，看得出在不久前翻新，却不算特别气派。

        这里曾经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去年才被纳入百花城的管辖范畴。放在五十年前，杨家也曾经是名震一方的地方势力，然而如今，他们的影响力仅限于这个镇子的一半。

        与许多受到官方打压的名门不同，杨家是自己衰落的。

        这种衰落似乎来得莫名其妙——上一代家主死了，继任的家主仿佛突然什么都不懂了，仅靠祖业勉强维持着家中开支。至于家族地位和名声，那是一点都顾不上的。

        或许是受到曾经同窗崔赫宣的影响，洛春风打心底里对这些落魄贵族没什么好感。

        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在门外静候。

        “谁啊？”开门的是一位少女。

        “在下四海剑室洛春风，冒昧叨扰，敢问府上可有人习武？”洛春风熟练地说出一串开场白。

        对方的反应却十分出人意料，没有攀关系的热情，也没有程式化的礼节，而是猛地将两扇大门用力一拉。

        顿时府门洞开。

        “洛春风！他说他是洛春风！哥你听到没？快出来啊别让他跑了！”她一面开门一面朝里喊。

        洛春风一惊，下意识地就思考起了要不要逃跑这个问题。

        ……不是，他跑什么啊？他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这个杨府的人，他压根就没见过好吗！

        “姑娘，我与你素未谋面，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试图和对方沟通。

        少女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一脸激动地把他往屋里拽：“没误会没误会，是你自己主动找上门的，别想这么快走！”

        “小英，不得无礼！”一个急促的声音由远而近。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上身缁衣玉带左右横飞，下面还光着两个脚丫子，急吼吼踩着雪就出来了，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洛春风！啊呸，洛公子！”他热情洋溢地拉起洛春风的胳臂，仿佛与老友久别重逢般激动，就差来个两眼泪汪汪了。

        满心疑惑的洛春风：“这位兄台……我们认识吗？”

        “认识！”对方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即补充道，“洛公子或许不认识我，但我对洛公子可是心驰神往，爱慕已久啊！”

        洛春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你对我心驰神往？大哥，你什么意思！

        好在很快有个上了年纪的老管家出来打圆场：“少爷，你们不要乱用成语，把贵客都吓到了……”

        抱着满腹狐疑坐下，喝过一杯旧年的陈茶，洛春风总算稍微了解了一点这个杨家的状况。

        杨家的衰落与外界毫无关系。

        具体而言，第一代杨家家主生财有道、艰苦置业，却疏于对子女的教育，又小里小气地不肯收徒，导致曾经名动一时的杨氏剑法，竟然没能完整地传给任何一名子侄后辈。

        于是在老家主去世的那天，杨家迅速地褪去了曾经的传奇色彩，成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富家翁。

        然而这第三代的一子一女，更是从小就令人头痛的角色——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健康快乐茁壮成长，然而文不能写锦绣文章，武不能传剑法武功。

        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缺根筋”。

        “我见过老家主的神气，也享受过现任家主的安逸，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少爷和小姐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成。”老管家有些痛心地说。

        杨家少爷名叫杨袂，杨家小姐名叫杨英。按照老管家的形容，他们都是“先天不足的的夯货”。

        杨袂曾经立誓考取功名，结果苦读书经三百卷，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硬生生装进脑子里。装可以使劲乱装，再拿出来却是乱了套了，往往是逮到什么说什么，想起什么用什么。

        难怪他能对我心驰神往，爱慕已久。洛春风默默腹诽。

        杨英曾经立誓传承杨氏剑法，结她果苦练多年，剑术还是一片支离破碎，空长了一身蛮力。

        难怪这小姑娘力气这么大。洛春风盯着自己有碎裂征兆的衣袖。

        老管家还要再说什么，那杨家兄妹却是按捺不住闯了进来：“洛公子，我们知道你剑术高强，你能不能教我们练剑？”

        ……嗯？

        洛春风感到脑海中的一丝灵感被激发了。没来得及多想，他就站起身来笑着答应道：“有剑谱吗？我或许可以试试。”

        某个家族如果拥有一套家传剑法，那么剑谱通常会是最高机密。然而保管杨氏剑谱的后人，却丝毫没有替祖辈心血保守秘密的自觉。

        洛春风第一次庆幸于自己在百花城名声还不错。至少他从那杨家大小姐手中接过剑谱时，旁边的老管家只是轻叹一声，并没有阻止他翻阅。

        然而翻着翻着，他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你快看看！我练了好多年，怎么都练不对！”杨英还在旁边碎碎念。

        “这……”洛春风喃喃地说，“这画的是什么啊？”

        洛春风从没有见过这么凌乱的剑谱，一招一式之间不能说不太连贯，简直是毫无关联。

        “你练一遍给我看看？”他对杨英说。

        杨英非常配合，走出门去，拔剑起舞。

        洛春风越看越纳闷：“还真是和剑谱一模一样？”

        杨英的剑术有大问题，但同时也可以认为她练得没有问题。她确实是一步一顿照着剑谱练的，而那剑谱本身就画得一片乱七八糟。

        “这剑谱真是你们祖上传下来的吗？”洛春风怀疑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肯定怀疑这是有人故意要害练习者走火入魔。

        杨英却并没有走火入魔，能拿着这样一本瞎练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也确实可以说是身怀绝技了。

        仿佛是感觉到洛春风的想法，杨英有些泄气地回答道：“这是祖父晚年在病榻上一笔一笔亲手画的，当然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

        洛春风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晚年，病榻，亲自作画。

        明明可以手把手教，却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匆忙作画，说明当时的子侄辈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真正懂他的剑。

        杨英与老家主又隔了一代。父母一辈没有人懂，想要仅凭一本乱糟糟的剑谱将剑法重新捡起来，实在是谈何容易。

        旁人对杨英的批评并不公平。她只是在做一件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成功的事。

        全程围观的杨袂此刻也垂头丧气地耷下眉眼：“洛兄弟，你是不是也无计可施、半途而废了？”

        洛春风愣了好一会儿，确认对方不是在嘲讽自己。

        ……世人对杨袂的评价还是挺公平的。

        “我确实无计可施。”洛春风合上剑谱，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

        “所以我得回去搬救兵。”他继续说。

        杨家兄妹原本黯淡下去的目光再度亮了起来，“什么救兵？”

        “我去把四海剑室最博学的人请来。”洛春风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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