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避处
“大人这是欺我官小言微,我与大人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何故如此相逼!”
明禾被他拔刀的动作吓破了胆,小幅度往后蹭了两步,脚下一绊又跌坐下去,两股打颤,硬是半天没爬起来,只能强撑镇定回他的话,见柳谙春面色不改,又慌不择路地将目光移向池玉瑎:
“池大人!此事捅到圣上面前去,靼勒也免不了遭一番罪!”
“东西又不是我的,皇舅凭什么查,凭一个死人的话吗?”池玉瑎也倏地一笑,反倒是拍拍袍子起身往旁边躲,像是生怕要沾自己满身腥似的,打定了注意作壁上观,“还是你以为,那个什么员外郎会跳出来说,这书是从我这儿得了,再经他手送给你的?”
他闻言一愣,这才想起今早跟着池玉瑎的几人中,正好就有送书与他的那位。明禾恍知今日是池玉瑎算计好了要拿他的命,心思转得飞快,两只眼一直盯着柳谙春的腰牌,思绪飞转间猛地回过味来,陡然拔高了声:
“我私账中也有柳家几笔,你又待如何与上头交代——”
柳谙春却乍地眉眼一沉,不待他多言便霎时间伏矮了身,反按着刀柄向后压,刀身一抬一送,铜皮重鞘正好挑抛出去,断了他的话音。
惊琅玕的长刃紧接着晃出道雪光,滚烫的血迎面泼向柳谙春。
他直起身,拎着刀抬袖去擦面上的温热,瞥着只剩下点皮肉连接着头颅的尸身,幽幽叹了声:
“东西都不在自己手里,怎么也敢拿出来唬人呢。”
“好刀。”
池玉瑎突兀地鸣掌,他躲得偏,饶是血溅了有半尺远也只沾了点袍角,很快便没入深色的毛料,并不显眼。
“谬赞,它叫惊琅玕。”柳谙春唇角稍弯。
“风雪惊初霽,簷牙挂琅玕1……太冷。”池玉瑎面色自若地与他谈笑,不经意扫过那双静若寒潭的笑眼,只一瞬便觉着心底发怵,“你们大梁人,还有给刀起名的习惯?”
“不冷,琅玕本是玉,”柳谙春目光一转,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转而垂下脑袋,敛了那种轻慢的笑,“这是家里人送的及冠礼,题了名送着漂亮。”
他蹲下身去拾自己的剑鞘,又问:“这诗集,是谁的意思?”
“猜猜看。”
“我猜?”柳谙春直起身,横提着刀,立过刀面用袖子擦了两擦,“我猜是沈西雍。”
刀尖太远,他擦不着,只好甩下几个血点子,池玉瑎赶忙制止:
“别挥了成吗?瘆得慌。”
“没见过血?”柳谙春有些好笑地看他。
“你见得很多?”池玉瑎反问,虽然他怕的是这刀太长、万一给自己喇个口子就难堪了,倒是不怕血。
柳谙春却摇头道:“不多,第一次。”
他从前没杀过人,也没见过什么血,阿爹在他面前去世时被火淹没了,他看不清。
池玉瑎一愣,压根没信这话,但也不再追问,而是正色回道:“书是从沈将军手里得来的,却也有皇舅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
柳谙春稍一回忆,昨夜永安帝的反应不像早有预料,明显是气得不轻,只是散宴就没再见着池玉瑎……他眉尖一挑,抬脚拨开明禾的尸身,将刀搁靠在案边坐下,捞过茶盏轻抿了口。
这屋子阴僻,茶早就凉了,此刻顺着食管滑进胃里,冷得他头皮一麻:
“你昨夜与皇上私谈过?”
“谈了,”池玉瑎也近前了些,直接坐在小案上垂首看他,“皇舅不知这里边儿是什么,他只说都察院不能留明家的人。”
“但这书你早就送出去了。”柳谙春目光稍冷,掀起眼皮朝上瞧去,这个角度显得他又艳又凶。池玉瑎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身子,继续道:
“皇舅是临时起意,我主要是听沈将军的吩咐。”
柳谙春闻言却皱紧了眉头。沈家先前一直不肯与柳家合作,是因为有个二皇子钟容与,眼下提前朝之事,怕是也察觉到永安想削藩,急于找新的后路。若是如此,顺势引出个明家接烂摊子、又由着永安帝这般算计自己,估计只为了推波助澜罢了。
“他作什么偏要拉明家下水?”柳谙春想要证明猜想。
“这得问你呀,”池玉瑎却眯眼笑起来,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你们大梁人那些弯弯绕绕,我哪里懂得。”
他心下已是了然,垂眼再呷了口冷茶,温声道:“我看你也不差。”
柳谙春不放心,又去翻完了剩下的账本,见其中再没有玉良景的影子才安下心来,坐在藤木椅上慢悠悠喝完了一盅茶,又咬了两口糕点,才听门外锦衣卫喊他。
“百户大人!这边东西不多,都翻查完了,不见有什么问题!”
他与池玉瑎对视一眼,摸出帕子想净手,池玉瑎率先朝门外应了声,回过头来笑他手上脏污擦净了,身上却洗不脱。
柳谙春没答话,只是动作一滞,又将那素白的帕子重新收进了怀里,自行拍去手指上的糕点渣滓。他起身拎刀,铜鞘入手时眼里有一瞬失神稍纵即逝,柳谙春在原地顿了两秒,继而不以为意地旋出抹笑,意有所指地拿刀尖点了点池玉瑎袍角,径自打他眼前走过:
“池兄不也没躲干净?你我半斤八两,今日谁也别想逃。”
他蹚着一地尚未凝固的血推门而出,拖着尾音懒道:
“没问题?我这儿问题可大了——”
外边儿此时飘了些小雨,正翻着土腥气,与屋里窝了许久才反扑出的腥臭味混在一起,冲得阶下锦衣卫直皱鼻。柳谙春挑着眼笑起来,眼下还沾着星点半干的血迹,不知怎么的,瞧着就是有几分瓌异的好看。
他稍让了身子,好叫他们看清楚屋内的景象。
“明御史收藏反诗,被查现后意图销毁证据,情急之下,我不得已将其斩首。”柳谙春扫视过霎时间噤若寒蝉的几人,又道,“有池大人与我为证。”
“这——”有人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我等只是查账,何至于……”
“我说过了。”
柳谙春冷声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睨过来,眼还是那双笑眼,话也还是方才那句:“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你若是有疑心,不如我送你去听明御史的冤词?”
锦衣卫不敢再多言。
柳谙春留了几人收拾残局,又命人抬着明禾的尸首与自己一道去前院,却在要与盛瞻云禀话时让人止了步。
“此处风大,镇抚大人仔细身体。”
他拎着袍子,独自悄步上了小亭,立在盛瞻云身后温声道。
“澜清查完了?正好,这白茶放得老了,煮第二遭才最怡口。”盛瞻云没有回头,跷着腿招呼他来喝茶,瞧着悠闲得很。
柳谙春却不动,只是又近前了些,垂下首婉言拒绝道:“澜清就不用这茶了,沾了脏污,勿要扰了镇抚大人的心情才是。”
“嗯?”
盛瞻云闻言一顿,忽然耸了耸鼻尖,隐约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他搁了茶盏回过头来,见柳谙春按刀立在身后,没抬头,眼却穿过额前的发丝直直望来。
“谁准你如此行事的。”盛瞻云皱眉。
“先斩后奏,”柳谙春不躲不避,“锦衣卫特权,不是吗?”
“刚上任就这般锋芒毕露,澜清,好胆识。”他不置可否,右手拇指摩挲着杯沿,眸光晦暗。盛瞻云知道明禾必须死,但他理应死在诏狱,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更重要的是,不能留下与他盛家相关的证据。
柳谙春轻笑,似乎是看出盛瞻云心中所想,从袖袋里重新抽出先前藏的那本账册,信手翻了几页,道:“我并非无故要取他的命,只是不小心翻到了些东西,想替镇抚大人分忧。”
他目光停在一个“盛”字上,略略扫了眼,便翻手将那页展示给盛瞻云看。
“盛家去年冬天炭敬收得似乎不少,镇抚大人应当是知道的。”
盛瞻云一怔,不待他讨要,柳谙春便率先卷起账册,伸进空置的小炉里燃着了。盛瞻云脸色有些难看,却没有抬手阻拦,只是死盯着他的动作,等那账册烧了一半后才沉声道: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边儿也有你柳家一份吧。”
“镇抚大人心细,”柳谙春眼梢一挑,随手将剩下半截账册丢进炭火里,唇角的笑旋得更深了,瞧着很是温善,“都是世家子,分什么你我呢。”
“我差点忘了你是柳家养给太子的獒犬。”他掀袍起身,借着点身高优势俯视着柳谙春。
“出了这个门,我还是柳郎,你我还是锦衣卫的好兄弟。”柳谙春稍稍仰头,一滴雨恰好落在眼睫上,他下意识颤了颤,那滴雨就顺着鸦睫滚下来,淌过他眼角的血点子,晕出道红痕。
“这亭子不遮雨,”盛瞻云抬手揩去他面上的血,在他左颊轻轻拍了两拍,将拇指上的污渍重重擦在他胸口衣料上,“与其在这里和我演同舟济那一套,你不如想想怎么写呈状。”
柳谙春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脸上却笑意不减:“大人这话说得,指挥使会体谅澜清一时情急的。”
“一时情急?”盛瞻云重复道。
“一时情急。”柳谙春又从胸前抽出那本诗集,恭恭敬敬呈给他看,“贪污的证据好找,可谋反的证据只有这一份。”
他接过书大致翻看一遍,面色松懈下来,沉默着将它收好。柳谙春见状笑道:
“死人才不会翻案,不是吗?”
盛瞻云没再与他多言,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自己则去查看明禾的尸首。
柳谙春目送他走远了些,才从另一个方向出了府。跟着池玉瑎一道来的那些个人还站在不远处,躲在檐子底下避雨,柳谙春打眼一看,却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手里分明攥着把伞,却不撑开,只是可怜地钻在房檐下,同礼部的人谈笑风生。
柳谙春觉得心口卧着的帕子烫了两分。
他似乎也察觉到柳谙春的目光,抬眼望过来。雨声嘈杂,柳谙春透过濛濛雨帘勉强看出他喊自己的口型,恍惚觉得林述秋像是专程在彼端等了他许久。
注释:
1出自张宪《我有二首(其二)》,原诗“风雪惊初霽,水乡增暮寒。树杪堕飞羽,簷牙挂琅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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