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魂 一
再睁开的时候,顾染的身子是飘浮在半空中,没有重力感,也踏不了地上。
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你还剩下三天。
声音消失。
她感觉脚能踏地,伸手去摸旁桌的瓶子,碰不着,五指穿了过去。
呆呆地待在病房里很久,她的耳边又传来了声音:你的时间不多,再不去见你想见的人,就来不及了。
侧头去看已经被盖住了脸的自己,顾染说:见了挂念的人,圆了遗憾便离开。那如果,没有想见的人该怎么办?
那头沉默。
门猛然被打开,一身影冲了进来。
掀开了白布,望见了无生气的熟悉面孔,他的手捂住了眼,颤然退了几步,将旁桌的花瓶被子全部用力地挥落在地上。
小子,我教了你多少遍,做事前得冷静,不能冲动,弄坏别人的东西可是要赔的啊。她扶额头疼,对少年说道,可他一字也听不到。
中年男人和妇女走了进来,跟在后面的还有穿着中学校服的女孩,看见此情此景,呆了愣了,随后低泣。
“蠢女人!傻子!——”
一少年吼骂着,喊得也哑了,疼了,压抑的哽咽声隐隐传了开来:“我说过你嫁不出去我养你,就是怕你这么憋闷的性子,要不是找个真正疼你爱你的男人,你以后也只会让人给欺着过后半辈子。我才这么努力。再过几年就能赚钱养活你们,现在你不在,你是叫我以前的都是白干吗?”
那声声沉痛的哭诉教人心酸,而顾染则沉默地望着少年,不知该不该感动他这么瞧得起自己。
身旁的护士在那张苍白,再没有血色的脸容上盖了白布。
那少年狠狠地推开了正欲推那已经泛凉的身体去离开的护士们,高声喝道:“谁许带她走!”
“这——”护士为难地望向他身后的妇女眼。
那妇女当然明白,便上前拉着儿子:“姚二啊,染丫头已经去了,你就想开些,让她好好安息吧。”
“胡说!”
名叫姚二的少年喊了声,死死护着,不许她们动她。
“不准你们带走她!顾染她说了,想看我带学士帽的样子,等着我成才。你们说,一个老说就算做不到社会栋梁,也不可以危害社会的渣滓那些鬼话的唠叨女人,怎么会放心不亲眼瞧见我出息?”转头,对他们说。“顾染她只是累了睡着,过了会儿就会醒来了。就算过会儿不醒,过几天,过几个月,过几年,总有一天她会醒过来的。可要是你们现在就把她的身子藏在冰柜,那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说罢,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就像个孩子一般,哭得喘不过气来。
纤手伸了出来,她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往那样调侃:你一个大男孩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有多恶心拿块镜子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姚母见到一向叛逆的儿子,除了孩童时候,就连被父亲责打也只是左蹦乱跳地躲避,也未曾哭得如此厉害,不禁眼眶又酸了,泪水又涌了出来。
身旁的姚三早已经泪流满脸。
姚父抱住了姚二不断挣扎的身子,平日做粗活多,力气特大,姚二哭闹着挣不开自己父亲的钳制。
众人别开脸不忍再去看,护士她们推走顾染尸体的情景,就只有姚二眼睁睁地望着她们走,直到关上门,高瘦的身子无力地蹲了下来。
盯着姚二,顾染沉吟片刻,开口:我没有遗憾,不想留在这了。
又传来声音:规矩是这样,不能更改。
顾染抿紧唇,离开医院,回了自己公寓,却见到一个女人站在书桌前,摸着相框,似在忆想着照片里的她。
女人喃喃几声“抱歉”,泪水就无声流了出来。
惊觉自己流出眼泪,女人马上擦了擦,放下了相框,准备离开。
这时手机响了,女人接了。
听着女人对那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顾染轻蹙眉,望着她,略带几分深思。
由开始起初惊讶愣了,随后释然,最后地闭上了眼。
出了公寓,在街上一个人走着。
就如顾染没有离开这人世,浑噩地走着,没有目的地,如果不是身子被路人一次次地穿过,她真以为自己还活着。
耳边透出了倒计时的声音:还剩十是个小时,还剩四十九个小时,还剩四十八个小时……直到他说只还剩四十个小时,终于忍不住补充了句:你知道离开人世意味着什么吗?
顾染说:再也见不到自己挂念的人。
那为什么不去见他们?
活着的人比起离开的人更痛苦,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去见他们来加深自己的疼痛?顾染轻扯唇:见了他们,那羁绊只会加深,不会减少。
那端又默然了。
忽然间,眼前白蒙一片。
顾染张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来了姚父母的身旁,明白自己是强迫性被带到这里,心里恼然。
似是知晓她的愠怒,那声音响了:顾染,你本不该死。
顾染淡淡的说:所以你就故意让我亲眼看见,他们是怎样为我伤心,流泪,用这样法子来惩罚我?
这回那声音没沉默,“嗯”地一声应了她的猜想:生命是可贵的。自杀的人死去后都要亲眼目睹自己所造成的伤害。
真是折腾人的规矩。顾染轻叹了声,飘了这么久,身子也不觉得疲困,就没再多计较。
姚父沉声问道:“通知表姐了吗?”
姚母点头,叹说:“表姐托咱们好好看着她侄女顾染,现在弄到人也没了,孩子他爸,你说咱们该有什么脸面去见表姐?”
“咱们也不知道顾染这孩子会突然想不开,做出那些事情来。”
他们的对话,顾染的眼神淡了下来,问了句:他呢?
得了回复,场景地点骤然一变,顾染又来了医院。闭眼想着,似有感知般,她的身体缓缓去了间病房。
阳光和缓,笼罩着雪白的墙壁,添上了几分宁静。
床上躺着的那人,头部被纱布围了几圈包着,面庞上轮廓深陷,厚而浓的长睫毛盖在了双眼,但也遮不住眼皮底下的灰黑。她的目光轻转,停在了那只右手,包裹成粽子般,想起生前的那一幕幕,禁不住情绪闭了眼。
幼时记忆里,靳明睿是个清冷而自傲的兄长,年纪不大,言语谈吐像个小大人样。
他待她不算好,不像其他哥姐那般喜欢逗哄她,可她还是会追着他身后喊着“哥哥”,他偶尔会回头,不温不淡地搭理她几句。
再长几年,他淡淡地问:“为什么不喊我作大哥?”
“哥哥更亲切一点嘛。”
她为人懒,家人多,唤谁都叫哥姐,这样叫也是图方便罢了。
这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靳明睿。他的脸上淡漠,却做着跟脸完全不搭的事儿,拧一下她的小脸蛋。
不疼,她会哇哇大叫,挤出水汪汪的双眼,佯作可怜。
这法子只能骗得了小哥他们,在聪颖的他面前就完形毕露,回敬她的就是连连哼声“小孩子的把戏”。
受了些小委屈,她会抱着他的大腿,嘟嘴抱怨。
他不会安慰或嚷着替她讨回公道,反倒敲了几下她的小脑袋瓜,惹得原是假哭的她真哭了出来。在外被小伙伴欺负就够委屈和可怜的说,回来没声安慰就算了,还被亲哥给揍了,能不哭吗她。
等她大哭特哭完,他问:“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她扁嘴说不知。
“只会哭,以后也只是让人欺负的份。”
“不是还有哥哥你嘛。”
对她厚着脸皮地讨好,他冷哼声:“你以后可是会嫁出去的。”
“为什么要我嫁出去?我不要!我要跟哥哥你们在一起!”哪怕不懂嫁的意思也明白离家的含义,想到哪天自己要离了家跟比人住在一起的陌生与惶恐,她就委屈得满眶泪水。
瞄了她眼,他还是不哼声,那脸淡得像与他毫无关系。
脑门一闪,她再次抱着他的大腿,说:“哥哥我嫁你好了!”
她的话让他几乎被自个儿的口水给噎着,冷瞪着那兴奋的小脸。
“哥哥你这脸吓坏了很多人,妈妈也说女孩子见了你也怕,只有阿染不怕,那我嫁你好了!”越听,他面色越阴沉,黑得近乎墨水,不懂看人脸色的她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可行,甚至为自己的精明感到得意洋洋。
突然听见他轻声喊了她“阿染”,她还没反应过来,耳朵就被揪起来:“啊,哥哥,疼……阿染疼呢。”
他就怕她不疼,不会长些记性。
“谁的脸吓坏人?女孩子见了谁也怕了?”声音很危险。
怕疼怕得要死的她,连忙求饶应下是自己,他才松开红通通的小耳朵。
“开玩笑而已嘛。”说几句就生气了,还真是小气。说这话的时候忒小声,还是被冷冷的目光给扫得浑身冷颤。
在她纠缠不休之下,他没如愿替她出头解气,只随便说了简单几句。
那时她年纪太小,没想太多就跟着他说去做,确有成效,渐渐觉得兄长在的话就是真理,到后来他说的歪不歪理她都听,哪怕当时他说黑跟白没什么两样也会信。
他们会聊天的日子,都是她缠着他问他事情的时候,尽管他说的话不多,态度也挺冷淡,她还是常去“不耻下问”。后来他去了外国留学几年,再回到家,已是个生人莫近的冷傲大哥,而她的性子也被磨去了大半,两人连儿时的亲近也没了。
哥哥,哥哥……顾染喃喃几声。
任谁也猜不到那个曾经习惯掐拧她脸的少年,会有一天恨她入骨,疯了似的压她在地上,就如只无情的恶魔般,可掐着的不是脸,而是脖子。
那一声声嘶吼着为什么你不去死,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挪了眼,不愿再想起那些事儿,她问:他会死吗?
不会。
顾染吁了口气,心头那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因为她想起离开人世前,他艰难地站起,可那双眼充着淡然的解脱,还有唇边笑意。
恨他吗?
顾染淡说不。说恨也是他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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