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上
东宫飞星殿。
灯烛摇曳，映得闵丽辞面色阴晴不定。萧氏的密信迟了近一个月，信上说太子当面斩杀信鸽，她千方百计才寻到替她送信的人。
这个蠢物！太子既然能截掉信鸽，怎么可能放过送信的人？这封“密信”，只怕太子早已看过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她记住了雒氏的信，誊写下来。只是这首词有些奇怪，闵丽辞支颐沉思，从表面上看，正如萧氏所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盯着“戍角声停箫鼓起，雨余山色浑如睡”两句，盯了许久，目光上下移动了下，顿时变了脸色。原来是这样！戈壁气候极旱，雨水绝少，前面又说了“红日坠”，夕阳西下，即是晴天，这雨来得蹊跷！再看“莫射孤鸿，中有离人泪”，初看不觉什么，但仔细琢磨，泪即水，“鸿”字带水，这句是暗示词中有字谜。再看那蹊跷的一句，雨余山色浑如睡，以“雨”为头，下面将“山”卧倒，可不正是一个“雪”字！
戍角声停箫鼓起，雨余山色浑如睡。箫即萧氏，雪即雪奴，提醒太子雪奴即萧氏，原来如此！
好狡猾……闵丽辞深吸了口气，看来她竟小瞧了雒氏，差点和萧氏一样被蒙骗过去。幸好她早有准备，任雒氏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她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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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流火宝宝如期而至。
这次生产和上次比起来异常顺利，雒苏早晨开始待产，不到中午就生出一个男婴。
东宫一派喜乐祥和，直到婴儿在乳娘那吃饱了奶水，咂着嘴睁开眼睛。
乳娘突然轻“啊”了声，手一抖，差点没抱住婴儿。
“你是头一回当乳娘不成？没轻没重！”折柳责怪着上前，看清婴儿面容后不由一僵。
众人纷纷望去，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倒抽了口凉气。
隔着床帏，雒苏也觉察到气氛不对，按捺着心慌，沉声道：“把孩子抱过来。”
折柳忙接过婴儿抱稳，小声道：“娘子，想是小郎君尚未足月，补补就好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没底气，雒苏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抱过孩子细细端详。
新生儿皮肤泛红，有点皱，尽管如此，流火宝宝长得还挺可爱的，只是——
他睁开的双眼里，一只眸子棕红如火，另一只冰蓝如海。
雒苏怔住了。这……是虹膜异色症？先天性的，不应该是遗传吗？宇文氏和雒家里，好像没有这样的人啊……
流火宝宝盯着面前发呆的阿娘看了一小会，移动了下目光，看不清别的什么，于是闭上眼睛睡觉了。
一旁的落梅正要开口，却见雒苏低下头，在婴儿额头上轻轻亲了两下，轻声道：“流火宝贝，有阿娘阿耶在，绝不让人欺负你。”
折柳刚松了口气，心立刻又提起来，娘子是真心喜爱这个孩子，可外人会怎么想？上次娘子双生，殿下隐而未报，已经触怒了圣人，这回……这回该如何是好？
落梅和雒苏对视一眼，柔声道：“事关重大，上报甘露殿宜早不宜晚。太子妃或可写信于太子殿下。”
雒苏理清纷乱的情绪，报，自然要报，至于说辞，她自己想。这几个月大宇和孟蓝交火频繁，各有胜负，战况陷入胶着，关键时刻，他不能分心。
这边她刚报上去不久，秦贵妃就到访东宫。
雒苏正要下床相迎，秦贵妃拦住她道：“太子妃不必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雒苏点头笑道：“好多了，只觉得比平时累些，多睡了一会。”
秦贵妃拍了拍她手道：“如今太子不在，东宫由你做主，想吃什么、要什么，别委屈自己。万一东宫没有现成的，派人到执古殿说一声便是。”
雒苏含笑应允，心里却打起了鼓。莫非圣人又怒了，这是先礼后兵的套路？
秦贵妃又叮嘱了几句，慢慢收了面上的笑意，庄重道：“本宫此来，是传达圣人口谕，太子次子生未足月，禀赋虚弱，念太子妃养儿育女颇不易，适逢德妃膝下空虚，特敕德妃代太子妃抚养皇四孙。”
呼吸渐渐停滞，雒苏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贵妃殿下，是不是我没说清楚，令圣人误会？流火……四郎他只是眸色与常人生得有些不同，并无大碍，我是他娘亲，我可以——”
秦贵妃打断她道：“圣人明察秋毫，太子妃不必担心。德妃所生所养都优秀过人，定能照料好四郎。”
雒苏怔怔望着她，不知何时背上爬满冷汗，在三伏天里丝丝渗着凉气。
德妃何许人也？秦王生母，不说三十年荣宠，至少荣耀是没少过的。圣人明察秋毫……秦王在孟蓝为质，他不放心，所以将秦王妃和上阳郡主扣留琰都；太子领兵与孟蓝为战，他也不放心，所以把她和阿测的儿子押在德妃手上……各自掣肘，彼此制衡，还有什么比这更方便？偏偏流火在这时出生，偏偏双眸异色，圣人不顺手利用都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泪水滑到颊边，她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
秦贵妃看着这一切，终于轻叹了声道：“德妃是贤德之人，你不用太担心。圣人仁慈，准你五天看望一次四郎。”
雒苏垂下头，轻应了声：“圣人、贵妃隆恩，妾无以为报。”
还能说什么呢？万一再触怒圣人，连探望的机会也没有了，甚至还可能失去这个孩子，毕竟双眸异色不是什么“吉兆”……
她要让流火好好活下来，哪怕与德妃为敌，哪怕与全天下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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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阴下，几个红裙宫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都说太子妃生了个怪胎，你在东宫可曾见过？”
“我哪见得到？我又不在含章殿当值，何况小皇孙当天就被抱走了……不过我听说，那孩子一只红眼睛，一只蓝眼睛，好不骇人！东宫上下，但凡看过一眼的都被吓住了！”
“红眼睛、蓝眼睛？岂不是妖怪！哪有人能长出那样的眼珠来？”
“谁说不是呢！不过也有人说，这怪物不是太子殿下的骨肉……你们记不记得？孟蓝大王子的眼珠是深黄色，在太阳底下说不定会变红哩！”
“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是怎么回事？耶娘都是黑眼睛，怎么会生出那样的怪物？……要不就是造下业障，如今遭了报应！”
宫女们正说到劲头上，没有注意到树阴另一边，一顶肩舆正在靠近。
女官苔枝扬声道：“你们是哪个宫的？偷懒耍滑，笞二十起。妄议主人是非，杖五十起，直至杖毙！”
宫女们脸色煞白，纷纷跪地求饶。
苔枝瞟了她们一眼，躬身向肩舆道：“殿下看……”
宫女们顿时磕头如捣蒜：“贱婢无知！乞贵妃殿下开恩！”
下垂的青纱一动不动，良久，肩舆中传来一声叹息：“念尔初犯，从轻发落，杖七十。若有下次……直接杖毙罢。”
苔枝应是，内侍上前架住那几名宫女，拖了下去。
肩舆中，秦贵妃抬手按在额角上，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外面兵荒马乱，宫中圣人龙体不安，鼠辈就猖狂起来了。本想柳氏在冷宫待了四年，该有所动作，没想到容氏倒先坐不住了。这几个说闲话的宫女中，打头一个就是和光殿的。圣人虽有意压制东宫，却不能让鼠辈钻空子。毕竟，太子是太子，太子妃也仍是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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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四孙“先天不足、禀赋虚弱”，满月宴变成了普通的皇宫家宴。尽管如此，雒苏仍望眼欲穿——五天才能看一次孩子，每次还不能逗留过久，这一个月实在太煎熬。
赵德妃姗姗来迟，不过万幸，她把皇四孙平安无恙地带过来了。
雒苏抱起流火，忍不住两眼发胀。小脸又圆了点，白白嫩嫩的，衬得两只眼睛宝石一般晶亮，漂亮极了。想是刚吃饱，流火打了个奶嗝，惹得一旁围观的阿初、阿卯一阵激动。
“看！阿弟打嗝了！”
“咦，阿弟怎么又睡了？吃了就睡，像乳猪一样！”
“胡说！你知道乳猪是什么样？是不是又偷偷溜去膳房了？”
“我才没去！”
相比活泼的阿兄阿姊，流火是个安静的孩子，吃饱了就睡，不哭也不闹。幸好如此……雒苏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眨去眼底的水雾，不舍地将孩子交给乳母。
赵德妃对这个孩子兴趣缺缺，倒是容婕妤在旁煽风点火：“看这孩子五官简直像极了太子！只可惜这双眼睛……不过不妨事，只要圣人、太子喜欢，这孩子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雒苏一心惦记着大宇和孟蓝的战况，又盼着圣人改变主意把流火还给她，没心思敷衍闲人。
容婕妤正待再说些什么，一声尖细的“圣人至”传来，众人都安静下来。
圣人宇文业面色有些苍白，仪容却威严。一双鹰目掠过众人，在太子妃和皇四孙身上各停留了一小会，开口道：“太子妃宴后来一趟，朕有事交待。”
雒苏吃了一惊，忙挺直背脊道：“是。”
席上有上阳郡主妙语连珠，圣人虽然笑了，却不像往日那般开怀。雒苏看在眼里，心里愈发忐忑不安，莫非战事不利？这几个月如拉锯一般，好在大宇伤亡比孟蓝要少。可战事为何要让她知道？连皇后、贵妃都未必有这待遇，除非……和太子有关。
雒苏吃完味如嚼蜡的一餐饭，跟随御辇来到甘露殿。
屏退了左右，宇文业盯着垂头跪坐在下首的雒苏，审视良久，终于开口。他语气和缓，落在雒苏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太子妃打理东宫辛苦了。此事我也是前两日才得知，如今核查无误，须教你得知，我军与孟蓝在涂桑一战后，太子身为主将却失去踪迹，至今已逾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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