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子熟时栀子香 上
这天雒苏早早起来,做一身清爽打扮,头上簪了朵碧玉芙蕖,穿着藕合色罗襦,雪白藕丝裙,深绿缎面鞋。
“小娘子这么着正像朵芙蓉花,好看煞。”折柳赞叹道。
落梅难得没有反驳:“上头衣裳是旧的改的,看着不好,穿着倒还有模样。”
终于可以逃离水深火热,雒苏怎一个心花怒放了得,边收拾东西边道:“落梅姊姊给做的,自然是最好——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啊。”
落梅似笑非笑,并未说什么,只伸手正了正雒苏头上的碧玉簪花,叫人把叠雪罗的帷帽拿来。
雒苏乖乖低头,玉竹篾片在头顶扣合,三层白纱次第垂下,长及腰间,美其名曰叠雪罗。这个叫帷帽的物事是贵族女性用于遮挡形容以示身份贵重的,她本不习惯这种朦胧看世界的方式,但想到这样便能出去透透气,便宽容为念地欢欣鼓舞了一阵。
三年不见,舅舅依旧那么温和敦厚,舅母依旧那么温柔可亲,表兄依旧那么冷眉冷眼老气横秋。
雒苏暗想自己前世活了十八年加上这里三年,心智却还幼稚得很,再看贺商陆,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钦佩着将糕饼点心给所有人分了个遍,雒苏摘了帷帽,左手从包袱里摸出最后一块梅花糕正要往嘴里送,冷不防一个带着哭腔的高音在帘外炸开:“阿姊——你好狠的心!”
雒苏手一抖,留给自己的唯一一块糕掉在地上变成了一摊饼。
“阿姊出门为甚不带阿芷?阿姊吃糕为甚不叫阿芷?阿芷等了阿姊两天,阿姊却这样待阿芷,阿姊你好无情!”
一团旋风掀开竹帘冲将过来,雒苏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去,拿帕子给无辜的梅花糕收尸,发出一声慈悲的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梅花糕兮梅花糕,厄运来时不可逃!”说着顺风势让了让,直起身子严肃道:“勤俭节约是大宇的传统美德,阿芷你这番浪费可不好。”
雒芷进来直扑好狠心好无情的阿姊,不料扑了个空,正待转个角度继续扑,不妨嘴里被塞进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
雒苏笑眯眯道:“落梅姊姊做的梅子冻糕,不错吧?”
雒芷两颊通红双眼亮闪闪,待咽下冻糕,眼睛闪得更亮:“还有没有?”
雒苏从袖子里抖出个青莲色荷包:“这里还有三块,其余的在我屋里,你回去找落梅姊姊要去。”
雒芷攥紧荷包警惕道:“阿姊什么时候回去,阿芷就什么时候跟阿姊回去。”
雒苏望着窗外飘渺道:“听说……阿耶最近很重视阿芷你,给你布置了三套琴曲八幅工笔二十篇小楷?哎,我前几天抄《女诫》不小心多抄了几篇,落梅姊姊心细给收着了,我记得好像是放在流霜阁里头……”
雒芷含着冻糕,两眼几乎要闪出星星来,终于还是违心地摇了摇头:“阿芷自己写。”
居然这么难搞定……雒苏暗地里咬了咬牙,甩出杀手锏:“今天是个好日子,可巧落梅姊姊贤惠得很,昨个顺手把碧纱橱收拾了出来,预备你今天功课做累了傍晚来歇一会,兴许歇顺当了还能眯一会,万一眯熟了,胡乱将就一晚上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也知道阿耶的性子,要是你今天功课没做完,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不可能了。”
雒芷攥着荷包狠狠扑过来:“阿姊说话算话,阿芷做完功课就来找阿姊!”
雒苏擦了擦额角的汗,喝了口凉茶道:“让阿舅妗娘笑话了,阿芷这丫头性子单纯没什么心机……”不过闹完能收捡性子规规矩矩地给客人问个好,对这丫头来说已经难能可贵了。
贺青林抚须笑而不语,妻子白氏却有些好奇:“听说七娘父亲治家严谨,方才那小娘子——是十二娘吧——倒很活泼哩。看来没有商陆,七娘这三年也过得不错,商陆啊……”
贺商陆添了杯茶给白氏:“娘一路跋涉辛苦,想必口渴了,吃茶。”说着把动也没动过的梅花糕推向对面:“我不食甜。”
雒苏却在发呆。雕花窗棂外翩翩飘舞着“雪花”,那“雪花”落在灰色的青石阶上,落在斑驳的古井井沿上,落进绿意葱茏的草木丛中……神奇的是阳光星星点点洒落,而那晶莹的雪色并未消融。
雒苏拢了拢袖子。若有若无的清香在浮动。
一树珑璁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女冠夜觅香来处,惟见阶前碎月明。
是了,这远看酷似雪花的是唐朝盛极一时而后世失传的玉蕊花,在大宇不算太风行,只在道观常有栽种。
“师父有客,未时前抽不开身,诸位请自便。”
雒苏循着泠泠嗓音望去,目光捕捉到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去的一张侧脸。青丝束黄冠,一袭雪白道袍,配上这副清冷容颜,好一位年轻标致,哦不,仙风道骨的女道长。这位道长道号玉真,是金水观观主清虚真人唯一的女弟子。
雒苏对她印象深刻,原因有二:一是她格外不待见自己,二是个人八卦——女道长道名持盈,和道号一起出现,很难不让人想到大唐那位鼎鼎有名的玉真公主,然而眼前这充满禁欲气质的冰山美人又很难让人把她和富丽风流联系起来……唔,说不定玉真道长在一副冰雪外表下藏着颗火焰心?嗯,这有可能。
于是雒苏善解人意道:“不碍的,只盼师父们布斋时能顺带稍上我们四份,哦不,五份斋饭,一份打包给外头看车的阿王。”
玉真道长秀眉微挑,容色清素如雪:“车夫?”
雒苏点头道:“对了,能给我们多搁些米饭不能?你们出世高人讲究清修,可我们俗人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阿王赶车辛苦更不好饿着……多谢道长,嗯,但请放心,香火钱咱一定不差的。”
玉真道长冷冷清清瞥了她一眼,没接话,径自挑帘出去了。
金水观有“琰都第一观”的美名,原因亦有二:名人,美食。提起前任观主无仁真人,全大宇只怕没几个人不知道,乃因其中有个惊天八卦——据说,如果当初不是无仁真人离都归隐,现在琰都皇宫龙椅上坐的就不是当今圣上了。换句话说,无仁真人是先皇的嫡长兄,也即当今圣上的大伯。
虽说八卦有益身心,但关于国家大事的八卦雒苏就没那么上心,相比之下她更看中金水观的另一项特长。就她这三年的吃货经历看来,金水观的素膳在琰都的确无出其右,炖豆腐和马齿羹这两样尤令她难以忘怀。马齿苋迎合了她嗜甜爱酸的二恶癖之一,可惜平时不常能吃到,所以不管找什么理由,她每个月都要溜过来找观里师父开小灶做一盆羹。至于炖豆腐,那可是金水观的金字招牌,豆腐一重鲜,汤汁又一重鲜,这鲜味儿后劲了得,吃一次足够让舌头惦记个大半年的。还有新鲜时蔬比如蕹菜也就是空心菜、莲藕、水芹、苦菊等也都很不错。
看到炖豆腐上上来的一刻雒苏深深感念来自掌勺师父的善意,有句格言怎么说来着?老天给她关了快一个月的门,总算没忘记留一扇可爱的小窗。
“这豆腐看起来寻常,其实不太寻常,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阿舅和妗娘尝尝看。”雒苏为贺青林夫妇布好最后一道菜,低头微笑道,“若这菜品能入表兄法眼,表兄但可多吃点。若不幸入不了……还请表兄勉强吃两口。”
白氏笑道:“别看商陆脸上别扭,其实心里喜欢得不行呢。”
竹筷将一块豆腐割成均匀两半,贺商陆夹起其中一块,眉心微凝的痕迹如縠纹般消散。
白氏笑了他一句,自顾吃起来。
贺青林平静地抚了一回须,平静地将豆腐送进口中。
一室安静。一院安静。
太阳挂在南边的天空上。玉蕊花静静飘落,清香飘渺。
片刻后白氏掩口道:“咳,七娘,这豆腐……”
贺青林接口道:“绝品。”
雒苏勉强替掌勺师父谦虚了几句,转头却见贺商陆高深莫测地瞧着自己,不禁在心里打个寒颤,柔声开口道:“表兄觉得哪里不妥,有机会我向观里反映反映?”
贺商陆轻缓地摇了下头,低头又吃了两口,方道:“是不错。”
呼,雒苏暗拍了拍胸口,这贺表兄的反射弧真是够长的,害她吓一跳。看他刚才表情严肃的,她还以为他在菜里吃出虫子来了……
她就说嘛,舅舅一家饮食清淡,平时少碰荤腥,却也不是不讲究,带他们来吃金水观果然是明智的选择。
饭毕,白氏询问了雒苏的近况,转头向贺青林轻声道:“回去给甥女炮服祛瘀药吧。水葱样的十个指头偏叫针给糟蹋了,我看着都不忍心。”
贺商陆接口道:“三七粉有现成的,不用炮制。”
白氏眄了他一眼:“我同你父亲说话,你听着就是。何况药箱里不过是备用,如何够用?川穹,红花,赤芍通共不也没几两。”
贺商陆蹙眉低声道:“那是活血调经药。”
白氏作以手附耳状:“你说什么?风太大听不清。”
“……”
雒苏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行程,打算请个道童带他们在观里转一转,没有留意他们母子的对话。
如果早知这一转会转出后来的事,雒苏宁可早先被雒芷给拉回去。所谓天意难测,老天爷大概是兴之所至,觉得她在大宇帝都白吃白喝混了这么久不太像话,随手挑了这天把她推上琰都的八卦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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