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芍药阴里有轻雷 上
“七姊,快来!”
双眸闪闪发亮的少女提着裙子穿花拂柳一路跑来,乌黑双鬟上的雪白珍珠随之颤悠悠地颠了一路。
“小娘子……慢些……”婢女环儿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喘了半天终于憋足一口气嚷出一嗓子,“等等环儿——”
雒苏放下杯子,张望了一眼环儿在青青柳色中辨识度极低的一身绿衣裙。还没辨个清楚,粉衣蓝裙的少女已经拉起她的手:“七姊,有个有趣的事,你同我来!”
雒苏将将咽下含着的半口水,就身不由己开始拔足狂奔。一边奔一边寻思雒芷这过人的运动神经是从哪儿来的——雒芷正是她同父异母的那个妹妹,小她四岁,是个动如脱兔的活泼丫头。
一路穿过垂花门凌波门,奔过浣月廊,钻进一个黑漆漆的小门,满院五颜六色的芍药花照得雒苏眼花缭乱。雒苏缓下步子,拉了拉雒芷袖子低声道:“怎么跑到人家院子里来了?”
雒芷抿着粉红小嘴神秘道:“阿姊来嘛,来了就知道了。”
雒苏只好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在雒家三年来,对她真心友善的只有这天真无邪的丫头和她那性格懦弱不太受宠的娘了。雒芷这丫头,怎么说呢,天真烂漫得有点过,闯祸比吃饭还积极。想到曾经自己偶尔恶作剧心起,给哥哥扔过一两次烂摊子,她不觉有些恍惚。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只是,真的回不去了。
“阿姊,阿姊快看!”
胳膊被摇了摇,雒苏回神发现自己正蹲在一个小山包的一丛杂草中,脚边一个废弃的耗子窝,窝边一朵被踩扁的倒霉野花——踩在它茎上的白色丝履好巧不巧穿在自己脚上。为倒霉的野花君默哀了一秒钟,她抬头见雒芷眼睛忽闪忽闪得要冒出星星来,不由好奇地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雒苏一个蹲不稳差点栽倒。眼前有个竹制暗窗,暗窗俯通向一间屋子,屋里白雾缭绕,白雾中一截背影若隐若现——中衣滑下宽阔肩头,裸*露出半截浅麦色背脊,好一幕香艳场景……更香艳的是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正比上那截背脊。原来……这是个浴室,原来……这里有对鸳鸯正要共浴。
雒苏缓过神来伸手去拉雒芷,小妮子却先她一步叫嚷出声:“阿姊,这是不是一个妖精在勾引儿郎?”
脆如银铃的嗓音在栽满芍药花的院子里清晰地回荡。
雒苏抱着脑袋利落地栽下了山包。
“阿姊!”雒芷惊慌道,“阿姊你怎么了?七姊——”
浴室里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而后继以轻稳脚步声。
雒苏揉着额头上的包爬起来,拉住奔下来的雒芷,向最近的一朵芍药遥遥一指:“阿芷,你瞧那朵牡丹红艳艳的多喜人!”
雒芷揉了揉眼睛,犹豫道:“阿姊,那……那难道不是一朵绿芍药?”
雒苏惊叹地哦了声:“原来如此,看来阿姊今日眼神不济,早不该带你出来看牡丹。唔,既然这里没有牡丹,咱们还是回去吧。”
雒苏牵着雒芷从容不迫地去找来时钻的小门,其间一直从容不迫地低着头。好不容易找到了黑漆漆的门扉,却有一双靴子拦在眼前。
是一双素面无纹的皂色靴。还好还好,看来不是贵族也不是土豪,普通人家就好说了……
雒苏组织好语言抬起头:“这位仁兄,误入贵宅万分抱歉,但我们姊妹只是被牡丹,哦不,芍药花吸引,实在不是存心冒犯……”
眼前人身形颀长,披着一件黑色胡服,领口随意散开,一眼可见里头的素白中衣。他形容并不庄重,但五官轮廓英挺利落,目光淡淡扫来,莫名散发着一股迫人压力。
淡色的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雒苏?”
雒苏极力忍住踉跄前跌的趋势,颤巍巍撑着额头向身边的雒芷道:“看来我今天不止眼神不济,耳朵也出了毛病,想是刚才一摔把脑袋摔坏了……阿芷,姊姊要晕了你快把我扛回去。”
不知从哪变出一条蹀躞带,男子从容系上腰间,淡然凝视她:“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送你回去。”
雒苏立马站得笔直:“多谢郎君美意,不过妾已经不晕了,郎君让夫人等太久可不好……来,阿芷我们走。”
这次没有阻碍,雒苏带着雒芷一鼓作气钻过了小黑门。
在浣月廊对着湖水颓废了一会,雒苏严肃地对雒芷进行批评教育:“阿芷你什么时候学会偷窥了?那是人家的院子不是咱们的院子,你看二夫人三夫人的院子你就不敢溜进去窥是不是?不是所有人都像阿姊我这么深明大义,当然我的屋子你也不能随便窥……”
雒芷眨巴着眼睛打断道:“阿姊识得方才那位郎君?”
雒苏扶额道:“我怎么会认得。八成是哪次给你收拾烂摊子被人家给盯上了……”想了想放出几句狠话:“都是因为你雒芷,下次你再闯祸哭着求我都别想我理你!”
雒芷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牵着雒苏裙摆道:“姊姊阿芷错了,姊姊不要不理阿芷……”
眯起双眼,雒苏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那你说,下次还敢不敢偷窥人家了?”
雒芷诚惶诚恐地点头:“阿芷不敢了。”
雒苏轻哼了声,提步开路:“回去吧。……好生走,别拽我裙子。”
回到晚晴小筑已是黄昏,霞光如锦铺了满满一个西天。
打发走了雒芷,雒苏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恹恹地喝了口半凉的青梅浆。唉,恐怕快活不了多久了——虽然现在也不怎么样,但好歹还算自由,等回到雒家准备笄礼,那日子才叫难过。说得好听叫待字闺中勤务针黹,其实就是做软牢活受罪。唉……
一对穿着一样鹅黄襦裙的婢女默默立在一旁,终于其中一个打破安静道:“小娘子不必忧心,不过是个笄礼,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事……”
另一个婢女蹙眉瞥了她一眼,这一个忙改口道:“虽说及笄是桩大事,小娘子也不必忧心。阿郎定会快快为小娘子觅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郎君!以小娘子的才貌家世,就是嫁进皇宫也不稀奇!”
那一个将一双柳眉蹙得更紧,语调却是软软的:“瞧瞧你的话,成天就知道浑说,在咱们院子里还罢了,倘出去被人听见,还不怪小娘子管教无方?”
先前这个撅着嘴道:“这不是一天都没说吗……”
雒苏托腮看着这对模样一般无二性情却迥异的孪生姊妹,神思不觉飘到远处。平心而论,在这个时代,她寄宿在这么一副皮囊中实在幸运。父亲宦途顺风顺水,如今已是六部一把手的吏部尚书,她这个嫡女可谓天之骄女,加上天生一副好皮相,难怪她那个庶姊和几个堂姊妹看她的眼神都是酸的……
可身为女子,生在这个时代又能做些什么?除了嫁个金龟婿盼着夫荣妻贵,怕是不能有别的追求了吧?一想到要和一个素未谋面志趣不投的人过一辈子,还要和一堆不知会从哪冒出来的女人勾心斗角,她就从头疼到脚。出家遁世的想法她不只有过一两回,但眼下凭她的能力对抗“父亲”的手段,她想想觉得自己还不想成为“蚍蜉撼大树”活生生血淋淋的注脚。
这是桩一筹莫展无可奈何的事,让她曾经卑微的心思沉到海底。曾经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再也没有机会肯光顾她。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晚饭快好了,厨娘做了这些与小娘子点心。”又一个翠绿襦裙的婢女捧着荷叶形的碧绿瓷碟过来,“小娘子可是念家了?咱们明日便启程,左不过三天便到了。对了,阿郎来信还特意问了小娘子呢,叫那边院子里的几位好不眼红。”
一身素白襦裙眉心一点朱砂痣的美人从屋里娉婷走来:“折柳你不解小娘子心意便罢了,别吵嚷出来叫人心烦。来,织云翦霞你们进来替我搭把手。”
“是,落梅姊姊。”
鹅黄衣裙的孪生姊妹应声进屋,于是院子里只剩她和气乎乎的绿衣折柳大眼瞪小眼。
雒苏轻咳了声,将筷子分了她一双:“这世界如此美好,折柳你却如此暴躁,这样可不好……来,吃块绿茶糕降降火吧。”
折柳垮下脸道:“小娘子,折柳已经很努力了。穿绿衣,学种花,学煮茶,小娘子说的每一样折柳都好好做了,可是折柳实在不能让小娘子和落梅姊姊满意……”
雒苏把玩着青瓷杯,夹了一块醍醐酥放进嘴里,噙着满口酥香含糊道:“我没多大要求,你不在外头给我惹麻烦就行……至于落梅,落梅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你怕她怎的?”
一个似笑非笑的甜美嗓音传来:“原来小娘子平日形容是哄落梅玩的?落梅真有福气,被哄得团团转之余还能博小娘子一笑。”
雒苏头皮一麻,这个落梅的不好招呼程度简直和方才撞见的那人有的一拼。一个微笑,一个淡定,都是杀敌于无形的好利器。她扯了扯面皮道:“折柳你听清楚了?方才我是夸你落梅姊姊吧?”
落梅扫也不扫折柳一眼,嫣然笑道:“小娘子果然是在夸落梅。落梅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小娘子兰心蕙质,变着法儿地在夸落梅。”
雒苏大感头痛,正巧见传饭的人远远出现在院门口。她如见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殷殷询问今晚有什么菜色。
落梅瞥了眼门口满脸通红手脚不知往哪摆的青衣小僮,长眉微蹙:“以后让婢子传饭罢,省得小子们一个个丢魂丧魄的,迟早要被撵出去。”
折柳轻哼了声:“他们能享回眼福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还顾得上别的?”
落梅冷冷看过来:“我看你倒是闲得慌,拉去充个小子还能给府里省几贯钱。”
折柳忿忿按下筷子:“我忙着呢,走不开,小娘子还要我照顾——”
落梅淡淡打断道:“小娘子有我们几个就够了,你纵出去了,对小娘子也无碍。”
折柳气乎乎瞪了会柳树,目光几乎把柳叶洞穿,回头终于平静了些:“你说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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