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最后的黑暗
十秒钟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我们总是以为十秒钟太仓促，那是因为我们没能好好利用它。
十秒钟，可以让人的生命走向终结。
也可以让一个崭新而弱小的生命降临在世上。
十秒钟可以毁灭这个世界。
也可以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那么，既定的命运会不会因为这短短的十秒钟而重新改写呢？
“曙光”滑过手指的感觉，有些冰凉。
马雷斯浓墨一样的瞳孔里，金色箭矢的影像逐渐缩小。
而一点点放大的，是他上扬的嘴角。
“你再不出手，就错过机会了。”
他轻轻地对多巴洛克说。
箭矢噗嗤一声，扎进黑暗神的头颅。
正在吸收最后一位大主教的神祗突然就不动了。
被凯恩用匕首刺伤的眼睛，原本还在汩汩流着的黑色鲜血，此时也诡异地流到一半便生生止住。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如同凝固一样，纹丝不动。
两道残影一左一右冲了出去。
冲到黑暗神身边的是多巴洛克。
冲到凯恩身边的是马雷斯。
多巴洛克挥剑刺进了另一只眼睛，没有血流出来。
马雷斯大声冲凯恩吼道：
“快走！我们快离开这里——”
多巴洛克剑尖一挑，黑暗神的一只眼睛被他挖了出来。右眼上凯恩的匕首还扎在里面，男人握住匕首用力一挑，那只眼睛也被挖了出来，连同匕首一起掉落下去。
“马雷斯？……你怎么在这里？”凯恩有些惊讶。
卓拉德看着儿子的背影，嘴唇轻轻翕动。
两股浓厚的黑气一股脑从空荡荡的眼洞中喷涌出来。
多巴洛克的脸庞彻底扭曲变形，两只手一左一右直直插进了黑暗神的眼洞，连手腕都看不到了，只留下一半手臂在外面。
黑气疯狂地沿着双臂向上流窜，身为圣骑士的多巴洛克死死咬着牙，吸收了黑暗神带有黑暗气息的力量后还需要尽快转化归纳，去糟取精。
是的，黑暗神的双眼是最为特殊的部位。
眼睛既是这位神祗的逆鳞，也是他的软肋。之前凯恩伤了他的眼睛反被一拳击退已经是非常留情了。
如果不是时刻顾忌着凯恩的容器身份，少年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黑暗神的躯体实际上也是一个用于储存力量的容器——由于破开封印的只是灵魂状态，使得他体内的力量更加不稳定，双眼的失去就好像是本来密封得好好的罐子被人破开一处，其中蕴含的气体当然会一股脑从那个突破口朝外涌。
多巴洛克吸取力量的方法确实是粗鲁莽撞了点——不过也的确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之一。
“其他的以后再说……我们快离开这里！”
“我躲不过的，马雷斯。”凯恩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轻轻摇头。
“你懂什么啊！”马雷斯气得快要跳起来，“黑暗神以灵魂状态长期滞留大陆，灵魂会慢慢消散的！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只要一个月！”
“现在贝伦多死了，没有人提供给他可吸收的力量了，他的灵魂消散得会更快！”
“灵魂没了，还有肉体。”凯恩直视他，“再说了，他会傻乎乎地任凭自己的灵魂全部消散吗？”
话音刚落，怒吼声响彻云霄。
十秒钟时间已过。
多巴洛克一下子把双手从黑暗神眼眶中拔出，抽出长剑。已经吸收了一部分力量的他虽然还未能将这些完全转化为己用，但自身实力还是因此而上涨一大截。
肉体与大剑的碰撞交替声，伴随着划过天际的道道剑光，遮盖住凯恩对马雷斯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天，就随时都是我的死期。”
那十秒钟使得黑暗神实力大减，不过也让他彻底暴走起来，挖眼的愤怒和侮辱犹如滔天江水，铺盖过其他一切。
匕首灵巧地挡过袭来的拳头，随之一翻，让力量庞大的攻击落了空。凯恩多是在外围利用速度优势游走闪避，时不时来上几刀。
凯萨尔握紧龙齿剑“夭刻”，面容冷毅地与黑暗神正面对抗周旋，他身后不远处是高高举起法杖的费罗塞普妮，女人的黑暗魔法连连脱手砸到黑暗神身上。
而极度渴求力量的多巴洛克也努力与之对抗，四人倾尽全力，黑暗神的身上终于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各种伤口——不过他们四人也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天呐！那是凯恩！”
卡娜一眼就认出了远处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四人中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
“他身上有好多血……肩膀好像也受伤了……”卡娜说到一半停了一下，转头去看尤希娅。少女的眼睛早就牢牢放在那个身影上，没有变过。
尤希娅抿起唇角，苦涩地笑了下，身侧垂着的手并拢成拳。
“我们三个人今天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这件事情的结果到底会如何，谁也说不准。光之圣女，你真的想好了吗？”
艾丽尼娅停在她身边，把目光从远处的战斗上收回，认真地最后一次询问少女。
尤希娅回望着她，眼神却仿佛透过女巫，在看很远很远的远方。
“我想好了。我愿意。”她轻轻回答。
艾丽尼娅点点头，“那我们这就过去吧，没想到凯恩真的已经到了这里……不知道回忆起过去的他会是什么心情。”
三色冲天光芒亮起的时候，尤希娅没有落泪。
少女在白光笼罩中注视着精灵长老平淡俊美的面容，这个年老的精灵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件事情于他而言，仿佛是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她看着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可是她依旧没有哭。
她想起贝勒塞千万人民们，她想起瑟林湖蓝天下泛起的圈圈波纹，她想起帝都繁华热闹的商业街。
那是她自就任圣女第一天起就发誓要保护的人们啊。
她以为她是坚强的，事实证明她也的确如此——站在既定的位置，静静看着中心被法则禁锢咆哮的黑暗神，感受耀眼的白光带着温热在身上流淌，缓缓抽走每一丝生命力量。
尤希娅的心一直是安静的，和她的眼睛一样安静。
可是，当看到法术范围外的凯恩时，她就突然落下泪来。
湮灭转轮已经启动，千年前的情形重演在今天，唯一不同的是，当初的四贤人，换成了今天的艾丽尼娅，精灵大长老，还有她。
少年英俊而熟悉的面容上有她从未见到过的绝望，悲伤，还带着让她心疼的祈求。
他在大声对她说着什么，但是她听不见。
费罗塞普妮和凯萨尔拼命拉住他，她很想走出去，摸一摸他的脸，告诉他，我来了，我在这，你还好吗。
独自承受了这么多，沉重地活了这么多年，一定很累吧。
真抱歉，不能陪你一起经历那些痛苦。
那么，这仿佛无休止的痛苦，就让我来亲手终结它吧……
外界的声音在这里被完全隔绝，她什么都听不到。
体内生命气息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许是快要结束了。
她还有很多话想和凯恩说，恐怕不行了。
那么……就这样吧。
凯恩……凯恩……我终于明白……我们的命运……
我和你的命运……
其实在它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已经看到它了……
你要好好的……
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不过那又能怎样呢。
还没说出口的爱，与那么深那么沉的思念，就让它们陪着我，开始这永恒的沉睡吧。
光芒逐渐黯淡下来。
天空之上，所有异象散去，终于又恢复了原本蓝天白云的模样。
几人回到地面上。
不远处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个人。
棕色的长发凌乱散开，宛如一幅绝望凄凉的画。
尤希娅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孔苍白而安详。
凯恩挣脱费罗塞普妮和凯萨尔，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少年的皮甲上还沾满血迹，他僵着身体，定定地看着不远处仿佛只是睡着了的少女。
良久，才轻轻迈开脚步。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
在尤希娅身边，慢慢蹲下。
他跪坐在她旁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尤希娅的上半身，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
睡着了。
她睡着了，还是这么轻。
凯恩如获至宝般地把她抱在怀里，低下头，久久凝视着少女安静的容颜，轻轻、轻轻地喊她：
“尤希娅……”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少年的舌尖泛着微微苦意，他又小心地喊了她一句：
“尤希娅……”
“尤希娅，醒醒……我们回瑟林湖……好不好……”
她没动。
也没睁开眼睛。
凯恩目光下移，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手指。
冰凉。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
一根一根，攥在手里，紧贴着他掌心的纹理。
那凉意沁入凯恩的肌肤，让他又清醒几分。
起风了。
他想。
这风有些大，还夹着沙子。
不然为什么，吹得他的眼睛疼呢？
“尤希娅，”少年的眼眶红了，深深把头低下去，靠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近乎自语地喃喃：
“我们回家吧……”
“是我的错……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自己跑来密兰多平原……我也不该什么都瞒着你，不告诉你……”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的身份……你那么聪明，一定早想到的……真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他的眼睛里溢满悲伤，静静地凝视着少女失去血色的面容。
“醒过来吧，好吗……原谅我，我带你去大陆各地冒险……我陪你住在瑟林湖，好不好……”
“你不能就这样睡着了……我还有话没来得及对你说，知道吗……你最想听的，我说给你听，好吗……”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她，凯恩搂着怀里安静的少女，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的姿势，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那抹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温暖，不知何时在心底里疯狂酝酿，最终彻底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只是现在，这束让他贪恋不已的光，也似乎快要消失了。
“我还没有带你去把那张莱格拉斯手中的药剂配方补全，治好你的身体……我承诺过的……你忘了吗……”
“尤希娅……尤希娅……”
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出的热气在两人紧贴的肌肤之间游荡。
他认真地吻吻她的鼻尖。
她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
有人在凯恩身边坐下，艾丽尼娅的声音片刻之后响起，透着一点点疲惫和叹息。
“你不要责怪尤希娅，她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子民着想，也是为了你。”
“湮灭转轮耗费的是人体内的生命力量。当生命力量耗尽，肉体与灵魂便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但是尤希娅的体质与常人不同。”
“她是光之圣女，圣光的力量已经烙印在她的骨子里了。即使生命力量完全耗尽，体内残存的圣光也可以支撑着她，让她整个人不至于彻底消失。”
“并且在未来的某一天，在生命力量逐渐恢复之后，有可能重新唤醒她沉睡的意识。”
“不要太担心……她是有可能再次醒来的，只是这需要多久的时间……谁也说不准。有可能是几个月，一年，五年，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
艾丽尼娅看着闻声依旧动也不动的少年，叹了口气，就与转身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凯恩那变得沙哑的声音：
“我会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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