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道相逐生死判
香车款款套白马,长安大道连狭斜。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一座厚朴而又孕育着爆发力长安城,就伫立在那里,千载不变的远眺着东流的大河。
然而,即便这样一个繁华喧闹的古都长安,在夜晚也是格外的静谧,一年之中只有两天,长安城会解除宵禁,那两晚无论是普通人家还是王公贵族,都会在晚间走上朱雀大街,尽情的狂欢,这两晚就是除夕和元宵之夜。
此时此刻,长安就沐浴在除夕的一片欢声之中,冲天的火树银花映照方圆几里,使得黑夜如同白昼,人头攒动之中,一个身着黑袍的青年深深地低着头,不断地挤过人潮,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腰间左侧挂着一把三尺余的佩剑,剑柄末端光秃秃的,并且未曾系有剑绥,竟是一把武人之剑,与他一身装扮甚是不符。
原来,剑虽然是兵器,却也有文武之分,文人配剑是为风雅,故而会在剑柄系上剑绥,又称“剑袍”,此为文剑;武人的配剑用来杀人,系上剑绥的话过于累赘,故而不系剑绥,此为武剑。此时这青年一身黑袍,宽衣大袖,看上去像是个书生文人一般,腰中却配着把武人之剑,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去,怕是要嘲笑上一阵子。
正是除夕之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那青年却全然未曾注意周围的情形,却是不住的回头偷瞄,眉头紧锁,左手扶着剑鞘,右手紧紧抓着剑柄,脚下也丝毫不停,专往人群中走。
像这般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渐渐离开了长安最热闹的地带,周围人也越变越少,不多时,那青年见四下无人,索性发足狂奔起来,如此一来他的轻身功夫登时显露无疑,几个起落之间已跃上前方一处楼阁的屋脊。那青年跃上屋脊之后,却不再继续奔跑,只是在屋脊上站定,背对着街道,而后深吸一口气,放声说道:“阁下跟了我一晚上了吧?无论是替人寻仇还是有事相求,都请现身一见吧。”
他这话说完,只听得背后有一人桀桀怪笑,声音不大却声调尖利,而且那笑声虽小,经那人内力催动,青年也将之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心中更是担忧:“有这种功力的人,为何会来与我为难?倘若他存心杀我的话,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那人一边笑着,一边缓步来到楼阁之下,抬头看向青年,有些嘲弄地说道:“老夫跟了你一晚上,想来你也早就发现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你的府上去?”
青年回身看去,只见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体型瘦削,面部用黑巾蒙着,也看不清长相,愈发警惕起来,缓缓运气于四肢百骸,以防那人突然出手,口中却云淡风轻的说道:“晚辈自知脚力不如前辈,所以不如干脆一些,将一切问个明白。再说,我如今也是寄人篱下,总不好给人家平添麻烦。”
“你这小娃娃,年纪虽小,心中倒是明白的很,你现在住在礼部侍郎府上是也不是?他尹家虽然有精兵护卫,想拦住老夫也是痴人说梦。”
那青年听他道破自己的住处,心中又是一奇,口中却称赞道:“那是自然,前辈的功力深不可测,不过我来这长安城方才三日,不知道何处得罪了前辈,居然劳烦您在这除夕之夜来寻我?”
“嘿嘿,你也不用拿话套老夫,我不是来寻仇的,所以不想害你性命,只是你这一身的功夫太碍事了,老夫就帮你去了它,如何?”
“前辈说笑了,废在下武功一事自当由本门师长决定,无需前辈操心了。”青年缓缓抽出配剑,只见那剑刃如同一泓秋水,竟是比月光还清冽三分,与此他同时双腿微微弯曲,上身前倾,浑身内劲蓄势待发,已是犹如一张拉满了的弓一般,随时准备出手。
“你小子真是沉不住气啊,”蒙面人叹息道,“杀气四溢,嗯……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了不起啦,难怪,难怪啊……”
青年听他话中似有隐情,莫非有人与我有什么冤仇,故而请这人来废我武功?不对啊,若是如此,直接取我性命,杀人灭口不是更好?他思来想去,总是想不通,干脆不去想前因后果,将剑指向蒙面人说道:“前辈想来是不愿放过在下了,既然如此,得罪了!”
他“得罪了”三字尚未说完,人已经从屋脊一跃而下,运气于持剑的右臂,一招“白虹贯日”,直刺蒙面人胸口。
这一下来势甚急,而且又有些出其不意,本来是万万难以避开,可那蒙面之人也是颇有经验,早已看出青年表面平静,实则随时可能出手,故而早有防范,加上他武艺强于那青年甚多,这一击被他一个侧身便已避开,口中说道:“青城剑派的杀招,你年纪轻轻的下手却忒也歹毒,如此一来老夫更是要废你武功了!”说罢,右手五指微屈,似掌非掌,似爪非爪,向青年右肩拍去,端的是迅猛无比!
蒙面人这一招本是要逼对方回剑自救,只要那青年想保住右臂,就必须变招,如此一来胸口处就可能露出破绽。
哪知那青年右腕使力一甩,竟然将手中宝剑甩出,同时左手一抄剑柄,自下而上,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蒙面人丹田处,并且右臂顺势弯曲,竟是要硬抗蒙面人这一招。
那蒙面人见他不闪不避,反而与自己拼斗,心中也不免暗暗赞了一声“好小子”,此时他自然不会继续拍击对方右臂,否则自己岂不是要被这一剑穿个透明窟窿?当即足尖一点,向后疾退。
他这一退,青年左腕一抖,那宝剑便又从左手交至右手,但见他右手持剑,反腕一挥又是一道剑花甩出,再度刺向蒙面人的面部。那蒙面人急退之势未消,刚刚落下却落入对方剑影之中,想要再退已然来不及了,只好以腰部之力带动上身,堪堪侧身避过这一剑。只是这一剑是避过了,脸上蒙面所用的黑布却被挑了下来。
“是你!”青年接着月光认出其真面目后,心中更是又惊又怕,连说话声音也微微颤抖,“摩睺罗伽!你这老儿不好好地护着安家那个纨绔,却来找我的麻烦,到底是为何?”
原来那蒙面人乃是一个月前来长安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一位客卿,专门负责保护安禄山二儿子安庆绪的安全,他师出西域大梵天古寺,乃是西域‘八部天龙’之一,佛门中人称其为“摩睺罗伽”,一手密宗掌刀横行江湖数十年,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唉……本想废了你武功也就是了,没想到一时大意,居然被你认出了老夫。”摩睺罗伽摇头叹道,“你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就算打娘胎开始练武,也只有二十年的功力吧?居然能单凭招式就逼退老夫,不愧是‘天纵武曲’。刚才那两手很不错啊,叫个什么名堂?”
青年神色阴厉的看着摩睺罗伽,回答道:“第一招叫‘暗度陈仓’,第二招叫‘趁火打劫’。”
“原来如此……你自创的剑招是吧?好好好!老夫再来领教领教!”说完,也不待那青年搭话,蹂身而上,双手依旧是五指微曲,或拍或抓,招招袭向那青年各处要穴。
二人过了数招,那青年本使的是青城剑法,却发现更本奈何不了对方,瞬间剑招突变,又是刚才那种古怪的剑法,只见得那口宝剑在他两手之间不住变换,时而在左手,时而换到右手,他这套剑法练得极其熟练,有时摩睺罗伽甚至看不见他何时换的手,想细细思索时,那剑锋已然指到自己脸上,只好侧身闪避。
其实,摩睺罗伽的功力高出那青年甚多,只是他天性好武,势要看全了这套剑法,故而未使全力,哪知这剑法实在精妙,加上那口宝剑锋利异常,一时间竟逼得他险象环生。如此又过得十几招,摩睺罗伽心中焦急,暗道:“再拖下去非要被这小子跑了不可,说不得,只好下重手了。”当即运足了力道,双掌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平推而出。
那青年只觉得一股磅礴的内力将自己完完全全的笼罩在内,本已递出的剑招尚未使完,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随即喉头一甜,已是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也倒飞出去。
摩睺罗伽收回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走向那青年,口中说道:“若是再给你十年,老夫怕是也要折在你手里……也难怪安大人要我来找你,以你的身份和武艺,对他的大事阻碍太大了!”
“安?安禄山!?他要你杀我?”那青年倒在一丈多远处,有气无力的问道,已然是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
“那倒没有,大人只是想让我废了你的武功……”摩睺罗伽说道,“不过我一个不小心被你发现了真实身份,那可就留你不得了!老夫本是爱武之人,本想仔细看完你那套剑法,可惜啊……李公子,若是你死后泉下有知,还请你托梦给老夫,完完整整的演练一遍。”
“哼!”那青年以剑为支撑,缓缓站起,轻蔑的看向摩睺罗伽说道:“你放心,我做了鬼第一个就找你!不过……这么说来安庆绪那龟儿子也要参加这次的比试了?安禄山那老乌龟是想给自己儿子铺路啊!看来这笔账还是得算在他们头上。”
“也算你猜对了一部分吧……怎么样?李二公子,是你自己了断,还是老夫送你一程?“
“我李弃歌烂命一条,本来还不值得您动手,不过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请前辈再接我一招!”李弃歌说完,强打精神,奋起余力一跃,自高处一掌拍向摩睺罗伽。摩睺罗伽心中暗奇:“难道这小子还会掌法不成?我可得再看看!”他见猎心喜,再接李弃歌这一掌就没有下杀手,二人双掌相交,摩睺罗伽只觉得对方这一招毫无力道,平平无奇,心中正奇怪,只见李弃歌又是倒飞而出,不过这回却并未落地,而是越飞越高。
“不好!这滑头的小子!”摩睺罗伽这才反应过来,李弃歌是利用他爱武只一点,赌他不会出杀招,并利用他这一掌来借力。此时再看李弃歌,见他使出轻身功夫,已是远远地逃开了……
摩睺罗伽冷哼一声,心道:“就算你还有力气,背后那一掌的威力也够你受的!我看你能跑多远。”于是也发足狂奔,紧追着李弃歌逃跑的方向而去……
这两人追逐之下,竟是一路出了长安城,李弃歌的轻功在年轻一辈中已是佼佼者,却仍然不及摩睺罗伽,那摩睺罗伽此时若是想追上他实在是易如反掌,只是他本以为李弃歌会逃回长安城中的落脚处,也就是礼部侍郎的府上,哪知他竟会一路逃出长安,心中甚是狐疑。不过他艺高人胆大,丝毫不在乎李弃歌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抱着戏弄的心态一路尾随,时不时的发力追上,与李弃歌交上两手,观察他那套剑法,随后便又放其离去,如此一来,两人你追我赶了三天三夜,与第四天上午来到长安城外一处大镇之上,此时李弃歌已是筋疲力尽……
那镇名曰“风雨镇”,却不是因为多有雨水,而是他在长安脚下,位于大唐官道要冲,名虽为镇,实则与一座小城无异,各处江湖客要想进京,必经此地,武者聚集的多了,则不免要有多番厮杀,这“风雨”二字,实则是“腥风血雨”之意,而风雨镇上第一大户李家,正是李弃歌的出身之地。
大约二十年前,当今圣上李隆基外出巡游,微服路经此地,有武氏余孽意图刺王杀驾,在此埋伏了足有一个月,将镇中一切情形摸了个一清二楚,当时有十名刺客陡然杀出,一连斩杀李隆基身旁侍卫二十余人,眼见就能杀死李隆基,却被斜刺里杀出的一名江湖人阻拦,那人以一敌十,丝毫不落下风,刺客们反而有几人伤在他手里,此人正是如今的风雨镇李家家主——李冀,也就是李弃歌的父亲。经此一遭,李隆基对江湖人的看法有了极大的转变,同时为了防止类似事情再出现,不仅在身边培养了数名高手,还重奖了李冀,同时以朝廷的实力助他在风雨镇站稳脚跟,成为了李隆基插入江湖的第一颗棋子。
且说李弃歌一路奔逃,实则就是为了逃回这风雨镇,请求父亲出手,他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摩睺罗伽的对手,但是李府中另有几名一流高手,足以应付摩睺罗伽。
他这般想法,摩睺罗伽也是刚刚猜出来,心中连呼大意,竟被这小辈几次算计,饶是他有些佛法修为,却也有些恼羞成怒。
此时李弃歌虽然奔跑起来踉踉跄跄的,但是那李府已经近在眼前了,李弃歌心知只要父亲出手,定可将那摩睺罗伽拦上一拦,于是运气于胸,想要高声呼救。哪知这“救”字刚喊出,“命”尚未出口,身后摩睺罗伽已然赶上,一记西域密宗的独门掌刀,结结实实的拍在李弃歌左背之上。
这一掌是他毕生功力所凝,劲力直通心脉,李弃歌受此一掌,只觉得心房处似有一团烈火,而后灼热之气又冲向各处死穴,瞬间浑身经脉都渗出血,单单这口中未曾吐出一滴,这正是心脉被摧之象,李弃歌浑身一颤,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那摩睺罗伽一击得手,料定李弃歌绝无生还可能,当即飘然远去。
摩睺罗伽离开之后,李弃歌本来僵硬的尸体却动了动,随后左手艰难地移动着,用手指蘸了血水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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