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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颂书诚第二天才来,那时颂祺已转入普通病房。

        看着颂祺,他有种错觉,当然因为上次的事,疏远归疏远,但她这个人像梦里的一样:荒诞,无逻辑,却又无从质疑。虽然从前他们也没什么话说。

        他有义务问一句:“为什么想不开?”

        她木木看着窗户。想:又回到医院了。

        他试图说些别的,开导性的话。她自顾自笑起来,笑中有黑色幽默的成分。

        他瞬间挫败、灰心,一如既往。他并没有发迹的快感,黄琴梦不过为了他的钱。而阜春,这个节骨眼他不会抛闪她,因为在他,只有承受是切身的。这种责任感,在他是一种实感,或说是存在感。

        所以宁借钱给黄琴梦,但拒绝投资,只流水似的把钱扔进医院。他并不是出于报复,只是心里想:像吧?这像是他会做的事吧?

        所以她闹脾气,他除了安慰再无别的表示——可黄琴梦嫌阜春碍眼。特别最近她耍手段得了一笔钱,不少人眼红,伺机报复她;她需要慰藉,只求安定。

        于是,她打电话来了。

        颂书诚看了两秒,准备接,颂祺开口了:“别告诉她。”

        意会她的意思,颂书诚说好,颂祺还是看着窗:“谢谢。”

        一道斜斜的阳光折进窗子里,倾听的样子。他惊异,在听什么?

        然而这次黄琴梦没有表达她的热情,只是愧疚与惋惜。她觉得他做的对。阜春是个可怜人,现在她在商场,她想探望探望她,可不知道病人喜欢什么。

        颂书诚不赞成:“其实你没必要跑一趟,她喜欢清静,再说……”脾气实在糟!

        但她言语温存,情真意切,打动了他,他心软了:“好吧,就在滨崎路那家医院……”

        他叮嘱黄琴梦不要在意阜春说什么,她也实在不好受。

        挂了电话,黄琴梦想:好极了!

        不必说,她恨阜春,因为她是十足的下等货色。虽说男人如衣物,但想到阜春和她穿过同一款,这无异于对她打了折扣。怎么不心悸!怎么不恨!

        这样一想,她就又恨起颂书诚,为什么离婚后他不找个有钱的女人?就是普通的女人她也认了——侮辱!简直侮辱!

        她走在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怨恨。特别她手里揽了这笔钱,过去悭吝、压制的情绪也一并释放。她有的只是复仇般的快感,怒火般的狂喜,毁灭般的欲望;她看见自己珠光宝气,穿戴琳琅,走进娘家,眼角斜睨他们——一群靠打压女性的性自卑,活该没有未来!

        她看见自己玩弄男性,不绝地嘲弄他们在长相、身材、性格上的残疾;攻击那些要女人早结婚却到了年纪还不死的专家;同时,像收罗鞋子包包一样把男人排列、标号,享受一切物权上的优越与尊严;她看见江美茹灰头土脸,一脸败驯,被践踏,而她呢?她昂一昂眉毛,她的女儿只会学成,漂亮,年轻又才情,有花不完的钱和财阀气质,年轻时的挫败与屈辱终于为胜利所涤荡、折服——复仇,攻击,荣耀,金钱多好!

        她错乱了;脚步飞快,脑海如沸,永远不停,一刻也不要停!

        她冲进花店,门也不关,胡乱买了一束花,径奔医院而去。

        穿过大厅,跨进电梯,摁下楼层,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她缓了一缓,深呼吸。不知道为什么,电梯总使她陡然喘不来气,仿佛直见性命。但看那血色又惊跳的数字,显然,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

        她有点诧异,因为刚刚情绪过于波动?这样下去可不好。也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心同这轿厢一样促狭、窒息、闭塞。

        可难道错的是她?下意识看门上的自己,模模糊糊,别模改样,这简直像一种修辞法。她试图回忆从前的自己,但想到的是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人,另一种性别;一时间,她有点蠢蠢欲动起来,电梯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不确定是要把什么关起来或放逐出去。

        她喘得更厉害了。扶着电梯,闭上眼睛,再深呼吸几次。想是不是要摁呼救键——这时,门猝然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她奔出电梯,门关上了;空气充满肺叶的时候,恨意也一并醒了过来。她扶正背脊,理理头发,绰起手里的花,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重新恨起所有人:她的父母、前夫、朋友、女儿——阜春也正歪在病床上,等着她来。

        推门只是一瞬间的事,不需要任何斗争。但她还是一怔,因为阜春距离她的想象太远、差太多。她以为她有的是沉重的埃及式的四肢,而眼前这女人萎瘪瘪,瘦成了一把伞骨——伞骨!

        于是她也陡然像老了几十岁。因为联想到颂书诚,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上床、做爱、性交!

        她那动物园里围观动物一样的眼神深深刺激了阜春,她挣扎着坐起来,不善道:“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别这么动肝火,对身体不好。”黄琴梦笑得浮浮的,把花立在床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身体,应该多想想好的,是不是?”

        “你不来最好。”阜春把花扫在地上,“出去!”

        黄琴梦佩服自己的耐心,直面着阜春,就在椅子上坐住了,“你可以赶我走,但心里也很清楚吧。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你中伤我那么多次,无非是因为颂书诚。但事实是,他告诉的我地址,他想我来的,我这次能赚到钱,也多亏他的帮助。”

        她不必希望,因为这一切确是事实;阜春活不了多久了,也许颂书诚正盼着她死。如果有个孩子会不会好些?多遗憾!

        黄琴梦站起来,踱到窗前,随后就在房子里变得无所不在;想想看,阜春还有机会回家吗?家里的新冰箱将不再属于她了;电视,烘干机,化妆镜,衣橱,大理石桌,衬托女主人身份的一切家具,□□地毯,装饰柜,吊灯,这一切将永远不属于她了。她渴望新的家具,渴望出世,渴望一尘不染,生活却像掸灰一样把她从一切召唤里掸了出去。多可怜!陪他吃糠咽菜,他一心一计只爱他前妻,现在她要死了,由着这个女人坐享其成?瞧她多得意!多漂亮!多尊严!瞧瞧吧!好人!

        黄琴梦面上这样慈悲,阜春的脸色却越来越难堪;黄琴梦不由她听不下去,到最后,阜春喘出一身汗,黄琴梦才吊一吊眼梢,安慰她几句,带上门,转身就走。

        果然。来这一趟,阜春的病更重了。

        黄琴梦走到走廊,就又看到那电梯,当然她没有乘。高跟鞋敲在地砖上,有雨点的清凉。现在她也忘记了阜春,走到大厅门口,脑子里忽然冒出问句:刚刚那个进电梯的人,是老人还是小孩?青年人还是中年人?男人还是女人?——会是阿潮吗?

        脚步一顿,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心里很雾数。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但她忘记了这臆想中的女儿的形象距真实只有更远。

        反正她是健忘的人,再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黄琴梦得知颂祺住院,隔天去探视,在门口碰见颂书诚,颂书诚只是动动嘴,没说什么话。显然是知道那天的事。

        黄琴梦也并不表达自己的歉疚,原先她准备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阜春硬曲解她的话,她有什么办法?可阜春好死不死,再见颂书诚,她就有点恶心,寒暄的话也不说了,态度冷淡生硬。

        颂书诚也觉得她太欠妥当,从前无非毛燥些,现在简直癫狂。

        “要走了?”她问。

        他重复她的话:“要走了。”想起最近常看到那男生,也许只是同学。

        黄琴梦走进病房,在门口站住,顿了顿,问:“有意思吗?”

        顺着她的视线,颂祺坐在病床上,床头放着一沓书,手里捧着一本,静静翻页。

        她上前,嗤一句:“我早说,少看这些书,什么事都没有。”

        颂祺只是不回应,想起顾井仪每天来看她,说许多话,她一面听,像罩着雨衣坐在雨天里;或是现在,黄琴梦就在她旁边,她像打点滴时看滴壶里的水,无知无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黄琴梦已经说完了,欠一欠身,拿一张卡丢给她:“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时间应该就在下周,最近你就不要联系我了,有什么事你就找颂书诚,毕竟他是你爸。”

        颂祺没作声,也不伸手,黄琴梦也不在意,只是经过门时说一句:“请假也好,看心理医生也好,只要不影响成绩,随你怎么造。你不会打算从此都考那样的成绩吧?换作你是我,才真的不要活了。”

        说完,她走了。

        门外,顾井仪拎着阿姨做的说是能补血气的红豆紫米粥,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正眼瞧见黄琴梦。黄琴梦不知是没看见或根本不认识他,径自走远了。

        他站在那里,眼直直盯着她看。

        这些天,他大脑不受控制,无时不刻计划着要怎么绑架黄琴梦,像当初对付迟昊那伙人一样?开玩笑,又不是京都。真闹大了,他休想再在珞城待下去。被颂祺知道他就完了。

        试图联系阿飞,才知道他又进去了。至于身边这些人,光说不做,没有一个靠得住。成天与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做斗争,他自然睡不好,也消减了一圈,人却越来越精神。现在看见黄琴梦,不由心头火起:管她呢,随便弄晕了在哪里关上几天再说!

        他鬼迷心窍,踅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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