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零三黄泉
邢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周围景物越来越模糊，画面一闪，他已经站在了黑黢黢的大道上。
这俨然就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只不过往来的是飘行的鬼。头顶是茫茫黑夜，脚下是浓浓灰雾，屋檐下的灯笼闪着幽蓝的光，女鬼的鬓边别着血红色的花。一干鬼众拿着金元宝交易，食物，书籍，饰品，兵刃，玲琅满目。茶楼，酒馆，赌坊，鳞次栉比。他们叫卖，砍价，争吵，喧闹，其繁华不亚于人间，硬生生将冰冷阴暗的地府开辟出一方充满着烟火气的街巷。
这里是鬼界的“小人间”——黄泉路集市。
当人阳寿已尽，阴兵押着亡魂到土地庙通关之后，普通人一般不能直接往生，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便会来到黄泉路。民间流传着一句话，是“黄泉路上不好走，黄泉路上无老少。黄泉路上向上看，看不到日月星辰；向下看，看不到土地尘埃；向前看，看不到阳关大路；向后看，看不到亲朋四邻。”但这都是过去的老话了。据说魏朝开国丞相身死之后在地府领了差事，改造了地府投胎制度，许多还没机会投胎或者暂时不愿投胎的魂魄便集聚在了黄泉路。千千万鬼魂聚集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斗殴，把地府搞得乌烟瘴气，于是阴天子便开恩，弄了这个集市出来。
近两百年过去，这“小人间”已经很极其完备，几乎还原了人间的集市，令无数鬼魂不愿投胎转世，更何况自己给后辈托托梦，敲打敲打，便会有大把的金元宝从阳间烧来，这日子可太快活了！
言归正传，这次已经是邢潜第四次来到小人间了。
要问他死了没有，那不好意思，他还真不知道。
若说没有吧，那为何他能来到这死人呆的地方？他也从来没有被哪个鬼魂认出来过，也没有牛头马面无常鬼之类的阴差来抓他；若说他已经死了吧，那他为何还能回到阳间，就像做梦一般，睡醒了，便又投入到了滚滚红尘之中。
要问他为何有此际遇那他大概能猜到。那个傍晚，他再一次偷偷从书院溜走，他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太阳即将落下漆明山，他阴差阳错之下被人捅了一刀，昏迷之前看见一个黑糊糊的怪物，生得极其丑陋，再然后便是眼前一黑，便来到了这鬼地方，被一个书摊老板兜售“禁书”，又因为没有金元宝，被老板鬼讹去了一块玉佩，之后他回到阳间，挂在腰间的玉佩竟然不见了。后来两次，他也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黄泉路，又不明不白地回到人间。
而此时，邢潜轻车熟路地穿过鬼群，走过大街小巷，来到当初撞见书摊老板的地方——那是一棵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树，粗大的树干冷冰冰的，叶子黑漆漆的，阴风一吹，叶子刷刷地响，像极了《探阴山》里柳金蝉魂魄的笑声，那个女旦的笑声一度是少年邢潜的心理阴影，而今他也能在这样的“笑声”里盘腿坐在地上，面不改色地看书了。
这禁书没有封面，每一张纸上画着一个符，寥寥数语写明了符的用法，比如，现在邢潜看着的这张，“招鬼：画符，附上条件及待遇，点燃”，说白了就是招工启示，谁符合条件谁就上。
或许回去了可以试一试，反正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怕鬼？不存在的。
这书虽然是地府的东西，可内容却像是阳间的道士所书。开始的几张字迹清晰，纸张洁净，应当是笔者端坐案前，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可越到后面，字迹越是潦草，有些甚至是用鲜血所书，纸张也皱巴巴的，大概是于危境之中落笔。书页最后是空白的，但是却有书写过的痕迹，就像是文字被凭空抹去了一般。
一本书不厚，邢潜第二次就看完了，翻来覆去也没瞧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他也给其他的鬼看过，可他们都说这是本无字之书，压根看不见什么，还都说是他有病。
怎么看这书都透露着一股邪气，他也曾试图把书扔掉，可没走出去几步路，这书就长了腿一样又出现在他腰间了。真是要命。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这世间都讲究因果，或许他便是那本书的有缘人，所以只有他才能看见那本书，那个书摊老板费尽心思地把书塞给他，必有后文。
邢潜合上书揣进怀里，抬起眼看了看日头，哦不，看了看时钟虫盘。圆盘分为十二个区域，一个区域对应一个时辰，其上有一只虫子绕着圆盘爬行，爬完一圈便是一天。邢潜计算过，地府的时间和人间是一样的，现在小虫正爬到寅时的末尾，说明他已经在这呆了两个时辰左右了。
他来到黄泉路的时刻不定，有时他走在路上，忽然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有时又像是这次一样，在睡梦中魂魄离体，大变活人似的就来到了阴间。
而他入黄泉的时间间隔也没有规律，第一次和第二次差了一个月，第二次和第三次差了十天，而这次，却又在第三次二十多日后。
只有每次来都会呆够三个时辰这一点不会变。
邢潜不愿坐以待毙，他要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既然找不到书摊老板，他便决定走出集市去探探路。总不能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就离魂了，要是以后他不方便的时候，比如说骑马啦，如厕啦，洞房啦……忽然就晕倒了……嘶，想都不敢想。
这大树约莫是集市的边缘，邢潜没走几个路口就看到了集市的边界——迷雾，就像是大雾天的夜里，眼光所到之处皆是黑蒙蒙的一片，零星几盏漂浮着的幽蓝色的鬼火。
就在邢潜将要踏入迷雾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灼人的视线。
他猛地转回头，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躺着一条黑黢黢的狗，要不是他那铜铃似的大眼睛闪着绿光，邢潜还真发现不了它。
感觉狗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又和他对视。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
果然，下一刻，大黑狗身上又抬起了一个脑袋，继续用它铜铃般的大眼睛望着他。
邢潜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输人不输阵，这时候他可不能怂。
他面露凶光，朝那大黑狗龇牙。
两个狗头被他挑衅到，也露出尖牙利齿来，前肢曲起就要站起来。
邢潜也随时准备跑路。
然而，还没有等到大黑狗朝他扑过来，然后他转头就跑的那一刻，他便看着又一个更大的狗头从原来两个脑袋的上面冒了出来，或许是三个脑袋太重，大黑狗一下子扑倒在地，真真是摔了个狗啃泥。
哟，叠罗汉呢这是。邢潜差点笑出声来。
只见大脑袋朝两个小脑袋低吼了一声，小脑袋就蔫了似的，委屈巴巴地贴在地面上。
大脑袋教训完小的，便看了眼邢潜，却什么也没做，直接闭上眼睛自顾自睡了，看起来像是任他离去的意思。
邢潜往后退了几步，见那狗确实闭着眼睛不再看他，便转身朝迷雾深处去了。
虽然有鬼火照明，但邢潜还是走得小心翼翼，一直走下去也没看见什么，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邢潜心中默默叹气，这一路来没什么收获，或许还是得找那书摊老板。
就在邢潜想要原路返回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声——
“咦？”
他朝声源处看去，只见是一个小孩，扎着寿桃头，手里拿着个拨浪鼓，瞪大了眼睛，一副很意外的样子。
还没等邢潜说什么，那孩童便跑过来拽他的手，力气极大，像是要把他带去什么地方。小孩手上的拨浪鼓在这样的动作下剧烈地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邢潜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
听说小儿鬼最是难缠，他不会是遇到了一个硬茬吧？
他挣扎得越厉害，那孩童拽得越死，一边把他往前拖，一边还转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露出了他黑黄的牙齿，齿上还带着血丝。
邢潜心下一紧，用尽吃奶的力气把手往旁边一甩——
“咚——”
邢潜痛呼出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满身的冷汗，右手发疼，仔细一看，小臂处有些红，应该是打到了床柱上。
手上的痛觉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回到了阳间，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
他舒了一口气，下床到桌边倒了杯水喝，推开窗一看发现天色已经亮了，便穿上衣服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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