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狸奴
◎他不用死在他最讨厌的、京城的冬天。◎
顾业潭回到顾府的时候, 顾渊正带着顾亭月,在凉亭里下棋玩。
说是玩,其实是顾渊在和自己下, 小姑娘托着腮, 在一旁专注地看。
顾业潭顿了顿, 走近看了眼棋盘,少顷,挪了一颗黑子。
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瞬间出现了变化, 黑子虎视眈眈,大有一并吞并蚕食白子的架势。
顾渊一怔,抬起了眼。
少顷,他笑了一笑,站起了身:“父亲。”
顾业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收回了目光。
“圣上点了你去工部跟着唐侍郎办差。”他道, “你办得如何?”
前些日子,顾渊写了篇关于治水的文章。文字逻辑缜密,内容颇具新意。
这篇文后来传到了皇帝耳中,大为赞赏。便点了顾渊去工部领了个主事的职务, 跟着忙碌最近泛滥的水患问题。
“近两日都跟着唐侍郎在翻阅治水的书籍,研究方案。”顾渊道, “过几日若是灾情严重,可能要跟着南下。”
顾业潭颔首。
“不要怕吃苦。”他道,“你现今便是缺乏实践与经验, 跟着各位大人好好学, 能学到许多东西。”
“是。”顾渊应了一声。
恰好一旁的侍女过来, 顾业潭看了一眼顾亭月, 问:“小姐的吃药时间到了?”
“是的老爷。”侍女道。
“那你端给她喝罢。”顾业潭慈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站起了身,“渊儿,你跟我来一下。”
顾渊顿了顿,站起身,跟着顾业潭来到了书房。
“北殷那边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北殷族族长据说当场气血攻心,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要亲自过来谢罪,但是被圣上拒绝了。”顾业潭道,“不过,圣上听闻族长当时的样子,心下也生了恻隐,话里话外,措辞温和了许多。”
“说到底。”顾渊道,“这并不是北殷本身的意思,尚有转圜的余地。”
“是啊。”顾业潭叹了口气,“近些年,外有隋西、南辽虎视眈眈,内又天公不作美,受了灾害所累,各地收成皆不大好。”
“圣上想必,也不愿再起战事。”
他停顿了片刻。
“况且,圣上近来身子不大好。”他道。
顾渊眸光一顿,抬起了眼。
北殷之事生得突然,但是其实细究,内里却绝非偶然。
赫连瑾身为皇子,在东宫未立的情况下,越是声威重,就愈不敢轻举妄动。
他敢查北殷之事,究竟是何人授意,无人敢、也无人愿意去细想。
而且……
自得知消息到事发,时间委实太快了些。
若是……
“北殷势大许久。”顾渊低声开了口,“圣上是……不想留下这个隐患。”
当今圣上,是先帝最为得意的儿子,继位后励精图治,也就是近些年,因为身体,才稍稍有些力不从心。
“那毓……”
他抬起头,却突然抿了抿唇。
顾业潭看了他一眼。
空气中一时静默。
片刻后,顾业潭开了口:“刚刚的那步棋,不是因为你想不到,而是你的心乱了。”
“我听你母亲说。”他缓缓地道,“送去的画像,你没有看。”
“……孩儿有婚约在身。”
“可以解。”
“孩儿……”
“毓王殿下已经闭门谢客了。”
顾渊的手指轻轻一颤。
顾业潭看着他,眼眸深沉:“他被下了禁足,眼下也无人上门。渊儿,毓王殿下并不想见你。”
顾渊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蜷紧,闭上了眼。
赫连笙说出那句话之后,在某个瞬间,顾渊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上前一步,伸出手攥住了赫连笙的袖子。
一旁柳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是顾渊并没有发现,因为……
几乎是同一瞬间,赫连笙就甩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他轻声道。
那是一种顾渊从未见过的眼神。
陌生的,难堪的。
碎裂开来的。
这是赫连笙第一次对顾渊说“含哥兒整理不”。
顾渊心弦一颤。
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自心底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噬至尽。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突然有些烦燥。
他看着赫连笙,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何必跟臣闹这样的脾气,殿下有错在先,此事若是闹开,也有损皇家颜面。阿黎话虽难听了些,也只是担忧亭月,你……”
“闹脾气?”赫连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霍然抬起眼,轻声道,“你觉得我在闹脾气?”
“顾渊。”他看着眼前的人,轻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跟你闹脾气,你配么?”
这句话丝毫没留情面。
顾渊顷刻间,就想起了当时赐婚旨意到顾府的那个刹那。
他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男妻”“禁脔”“皇家的玩物”之类的风言风语像是刀子一样戳在他,戳在顾家的脸上。
他终于被激起了火气。
“是,殿下身份尊贵。”他冷笑一声,“臣自然配不上殿下。”
“可殿下别忘了,当初,是殿下强行让圣上赐了婚,殿下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
“是。”赫连笙道,“我贱。”
顾渊猛然住了嘴。
“我多贱啊顾渊。”赫连笙看着他,笑了笑,“知道你看不上我还求着你跟我成亲,因为这一点,我还对你抱着愧疚。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入仕我去雨里跪着,你妹妹的病我找大夫来帮你看,到头来,你说我给她下毒。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反思自己,是我贱得慌。”
他看着顾渊,嘴唇颤了颤,然后吐出一口气,想起了什么:“哦,对了。”
他笑了笑:“生气了喝多了,兴致上来了,你要睡,我也给睡了。醒过来被一个人丢在房间,被随便哄两句,又被哄好了。”
“芙蓉楼里的小倌儿都没我贱,至少人家睡完了还有银子拿。”他轻轻道,“你说是吧?”
……时至今日,顾渊还记得当时,赫连笙说这些话的语气。
他想说就算生气,又何必这么自轻自贱,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不过是一介草民,他们的地位不说云泥之别,也是鲜明至极。
但是他没能说出口,因为赫连笙看起来虽然没有歇斯底里,但是却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惊。
他像是一尊被抽去了生气的人偶,一双异瞳直勾勾地看着顾渊,分明里面仍旧是他的倒影,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最终,他动了动唇,只说了一句话:“你冷静一下。”
赫连笙顿了顿。
然后,他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他以为……
赫连笙只是一时被戳破了而羞恼,但是接下来的第二日,第三日,对方都没有见他。
那是毓王府。
赫连笙不想见他,有一万种方法。
他忍了三天,想再去找赫连笙谈谈的时候,他被请出了毓王府。
书房内弥漫着寂静。
顾渊睁开眼,顾业潭还在看着他,他沉默了片刻,开了口:
“……是。”
“孩儿知道。”他道。
赫连笙不想见他。
他知道。
顾业潭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他道:“当初让你去取信,为父便知道,你跟毓王,只会是一时的情分。虽说此事是由北殷二皇子而起,但终究是你亲手促成了独孤氏的没落,他若是因此心怀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顾渊动了动唇。
他想起赫连笙之前说的话。
或许比起这件事,赫连笙介意的,只是他……
骗了他。
“既然如此。”顾业潭道,“择日你便跟我进宫,趁着圣上尚未心软,将这桩婚约给解了。”
“父亲!”
顾渊脱口而出。
然后,他顶着顾业潭复杂的目光,嘴唇颤了颤。
“父亲。”他轻声道,“你容我再想想。”
顾业潭看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他走了。
顾渊有些恍惚地踏出了门。
门外桃红柳绿,他顺着长廊走了一会儿,等到他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赫连笙从前住的院子。
虽然搬走了,但是赫连笙的院子顾府一直给他留着。
眼下,院子里的陈设与花草还在,里面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明明是明媚的晴日,这个院子却无端地显露出了一种难言的荒凉与萧瑟。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落到了顾渊的脚边。
他猛地回过神,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快步离开了院门口。
一直到看到喝完药的顾亭月,他才松了口气,坐在了顾亭月的身边。
顾亭月喝完了药,整张小脸都苦得皱在了一起,跟原本面无表情的样子相比,却是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看到顾渊过来,她皱了皱鼻子,扯了扯顾渊的袖子:
“……苦。”
顾渊轻轻笑了笑,从袖子里拿了颗粽子糖,放到了她的手心。
小姑娘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只是,拿到糖之后,她却没有立刻吃。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要哥哥。”
顾渊一怔。
他思忖了片刻,吩咐旁边的侍女:“去把黎少爷请过来。”
“要……要阿笙哥哥!”
顾亭月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干净,多了些许焦急。
顾渊看着她,手顿在了原地。
少顷,他抿了抿唇,对一旁的侍女道:“……去跟阿福说一声,让他今日,再去毓王府问一问,就说我想跟殿下谈一谈。”
侍女领命而去。
不多时,她就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毓王府的人说,殿下今日入宫了。”她道。
顾渊一怔。
片刻后,他吐出了口气:“知道了。”
正午,玄鹤宫。
妆点得明艳秀雅的内室此时失了往日的热闹,变得格外凄清。
轻柔朦胧的纱帘内,面容明丽的女子闭着眼,脸色苍白却沉静。
不多时,有脚步声渐近,她睁开了眼。
“娘娘。”侍女轻声道,“毓王殿下来看您了。”
独孤雅的睫毛颤了颤。
少顷,一身月白的人进门,在帘外跪下,轻轻开了口:“母妃。”
“你倒是本事大,居然进得来。”独孤雅启唇,“又去殿前跪了?”
话音落下,她抬起眼,却怔了怔。
赫连笙很少穿这么素净的颜色。
她的孩子长得出挑,穿红最是热烈好看。但是眼下,对方一身素色,那张秀丽张扬的精致脸蛋被衬得毫无血色,苍白又安静。
“……这副表情。”她喃喃自语道,“倒像是已经在哭丧了。你娘还没死呢。”
她顿了顿,“罢了。”
赫连笙怔愣地抬起眼,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自记事起,独孤雅就很少抱他。
北殷无论男女,教养起来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他们坚信,只有在风霜雨露之下摸爬滚打,才会让孩子成长成最自然的模样。
赫连笙幼时学走路,一次次地摔倒,满宫的宫女太监,因着独孤雅的威慑,没一个敢去扶。
长大后,一应大小事,独孤雅也是让他自己解决,无论是遇到了困难还是做决定。
“母妃陪不了你一辈子。”独孤雅这样对赫连笙说。
赫连笙闭上眼,闻着独孤雅身上熟悉的清香,突然就卸下了浑身的力气。
“母妃。”他轻声道。
“没事。”独孤雅拍他的背,轻轻地哄他,“母妃没事。”
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赫连笙,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
“怎么进来的?”她问。
照理,现在玄鹤宫应该谁都进不来才是。
赫连笙顿了一顿。
“我让人给父皇带了一封信。”他道。
他的信中并未说什么。只说他思念独孤雅,既是禁足,那么禁足在宫内与王府并无太多差别。希望圣上恩准,让他进宫陪伴母亲。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皇帝准了。
独孤雅听完,捏了捏他的脸。
“你是他的儿子。”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几乎从未回去过北殷,这个时候,尽力撇清关系才是。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赫连笙摇了摇头。
“我身上流着北殷的血。”他平静地道。
独孤雅静默了一瞬。
“是。”她吐出了口气,“小笙,你说得对。我们身上都流着北殷的血。”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笑了一声,“你记得,我却忘了。”
赫连笙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指。
独孤雅拍了拍他,突然道:“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母妃会离宫么?”
赫连笙怔了怔,抬起了眼。
独孤雅嫁给皇帝时,不过十七岁。
北殷族是一个很奇特的族群。
他们大胆开放,在男欢女爱上讲究随心而为,对于南风也见怪不怪。
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赞美忠贞。
现任的北殷族长,便只娶了一位夫人。
独孤雅长得漂亮,北殷追求她的人一大把。
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显然不是能够由自己决定的。
她喜欢的人很英俊,才华横溢、意气风发,那年秋猎,被她一眼看上。
为此,她甚至忍受了,他们之间还有旁人的存在。
“那个时候。”独孤雅道,“他虽然尚未娶正妃,但是已经纳了妾。”
她顿了顿,“他答应我,在我之后,不会再娶旁人。但是后来……”
后来,她的心上人当了皇帝。
“然后。”她勾唇笑了笑,“他的承诺就变成了,不立后。”
北殷族是异族,当初皇帝要立她为后,朝野上下皆是反对之声。
后来,是独孤雅主动退让了一步。
赫连笙恍然。
“蒋皇后是太后的内侄女。”他道,“后来……”
“后来太后仙逝,蒋家贪污一事败露,蒋氏便失了荣宠,这是后来的事情。”独孤雅道,然后笑了笑,“小笙,你看,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一年她因立后而负气离宫,却仍旧心存了几分希望。
那个时候,她就该明白的。
皇帝可以为了安抚外戚立后,就可以以同样的手段给予北殷荣宠。
生在帝王家,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感情可言,只有永恒的制衡与利益。
赫连笙垂下了眼眸。
“您觉得……”他道,“他对您是真心的么?”
独孤雅沉默了一瞬。
“或许吧。”她道。
“也或许,是我不愿意承认,当初看走了眼。”
她笑了笑。
她想要的是一心一意待她的好夫君,或者,至少单独面对她时,能够卸下心防。
但是她的夫君,好像……始终在把自己当成高座之上的帝王。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像我。”她道。
赫连笙手指一顿,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您不是一直说,我像父皇。”
他不打算把他和顾渊的事情告诉独孤雅。
以前是怕她笑话,现在是怕让她徒增担忧。
“你那股聪明劲儿像他。”独孤雅漠然地道,“表面上什么都装不懂,心里门儿清,我们北殷的直来直往你是半分没学到,有的时候,我看你就气得牙痒痒。”
赫连笙失笑。
“但是在感情上。”独孤雅看着他,叹了口气,“你也是一根筋。”
赫连笙放在身侧的手指一顿。
少顷,他抿了抿唇,别开了眼。
最终,独孤雅还是没有问赫连笙,他和顾渊之间发生了什么。
赫连笙安静地呆在玄鹤宫,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还没一直追着顾渊跑,每日睁开眼想的,也不是顾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最多的乐趣就是逗赫连衡。
对了……
他想。
也不知道赫连衡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蠢货。
说不定现在正在府上急得团团转。
想到这,他勾了勾唇。
然后,他想到了那一日,顾渊的眼神。
他从前其实很怕看到顾渊的眼神,因为怕看到里面可能存在的厌恶。
可是当这份厌恶真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
药是谁下的,其实并不难猜。正是因为猜出来了,他才觉得可笑。
顾渊说得对。
他是该反思自己。
他们是相伴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兄弟,彼此信任,坚不可摧。
是他硬要掺和进去,打搅了人家义兄弟百年好合。或许,如果不是他,顾渊那个在他口中乖巧内向的弟弟,早就和他喜结连理。
至于……
为什么已经认定了他是那样的人,还要花费时间跟他虚与委蛇。
大概是他倒贴得顾渊烦了,人家想了个法子,为了一劳永逸吧。
想通了这些,他便不再多想了,安安心心地等着解除婚约的旨意下来。
一天过去,他没等到。
三天过去……
半个月过去,玄鹤宫的门开了。
秋风已经起了。
玄鹤宫院子里的那棵老树叶子已经掉完,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风一吹,就是沙沙的响声。
一院子的仆人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寂静的院落内,桑桂念完圣旨,将圣旨交给独孤雅后,冲她和善地笑了笑:
“贵妃娘娘,这段日子受苦了。”
独孤雅也笑了笑:“圣上可查清了?”
“查清了。”桑桂道,“娘娘与殿下于二皇子一事并无干系,北殷前些日子已经重新派了使臣前来交涉,现如今,应该是谈成了。”
独孤雅脸上的笑容不变:“那挺好。”
说罢,她转过身,便回了房。
桑桂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颇有些尴尬。
好在,一旁的赫连笙打破了寂静。
“桑公公。”他道。
他歪着头,“我那道旨意什么时候下来?”
桑桂一怔,少顷,他迟疑着道:
“未曾听闻……”
赫连笙愣了一愣。
“顾渊呢?”他问。
“顾大人最近在工部当差,忙着南方水患一事,殿下若是想回……”
赫连笙“哦”了一声。
“忙着呢。”他道。
难怪没时间请旨。
“没事了。”他道,“公公请回吧。”
桑桂赶紧拉住了他:“殿下……”
赫连笙回首,疑惑地望向了他。
“是这样。”桑桂轻声道,“圣上前些日子,迫不得已委屈了娘娘,心里十分愧疚。这几日病着也心神不宁。老奴知道娘娘心里有气,殿下还是劝着点娘娘,若是得了空,还是……还是去圣上那里看一看。”
赫连笙沉默了一瞬。
“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呢?”他笑了笑。
桑桂怔在了原地。
还未等他回神,赫连笙已经走进了门。
第二日。
嫔妃纷纷来玄鹤宫请安,被独孤雅一一打发了回去。
第三日。
皇后上门,送了些珠宝玉器,独孤雅一概收下,跟皇后有说有笑,俨然成了好姐妹。
第四日……
第十七日,宫内传来了消息,皇帝病危。
听到消息的刹那,在梳妆台前的独孤雅手顿了顿,抬起眼,看向了镜子中的自己。
“我去看看。”赫连笙道。
独孤雅没有说话,闭上了眼。
皇帝的病来势汹汹。
据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又拖得太久,直至一日,咳出了血。
自那一日起,他便卧病不起,朝中之事,一概交予了赫连瑾。
赫连笙踏进养心殿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进出的众人皆行色匆匆,他垂了眸,看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赫连瑾。
多日不见,对方愈发神采熠熠,看到他,脸色凝滞了一瞬,随后便恢复如常。
“七弟。”他道。
“近些日子倒是清减不少。”他风度翩翩地道。
“皇兄客气。”赫连笙笑了笑,“拜皇兄所赐。今日这一见,怕是回去又要半天吃不下饭。”
赫连瑾:“……”
片刻后,他笑了笑:“七弟还是这么爱说笑。”
“我还有事。”他道,“便不奉陪了。”
说罢,他笑着收回了目光,离开了大殿。
赫连笙沉默了一下。
他发现他确实佩服赫连瑾这种泰山崩于面前都面不改色的不要脸。
“殿下。”一旁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道,“圣上在等您。”椒樘
赫连笙回过神,踏入了里间。
房间里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明黄的床帐被拉起来,皇帝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面容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
赫连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对方怕是时日无多。
他顿了顿,垂了眸,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
少顷,他开了口:
“父皇。”
皇帝浑浊的眼睛看向他,然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笙儿。”
“你……咳咳。”他捂着帕子,闷声咳嗽,“你母妃呢?”
赫连笙沉默了一瞬。
看到他的样子,皇帝也明白了,他闭上了眼。
少顷,他缓缓地笑了笑。
“她恨我。”他道。
“没到那个地步。”赫连笙道。
独孤雅只是不想见到他。
因为认清了一些东西。
赫连笙知道。
但是皇帝显然不信。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受伤,不过很快,就被更剧烈的咳嗽取代。
赫连笙抿了抿唇:“少说点话吧。”
“要喝水么?”他问。
没等皇帝回答,他就拿过了一旁的杯子,给他喂了点水。
温水喝下,皇帝缓和了几分,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哑声道:
“笙儿,你恨我么?”
赫连笙顿了顿。
他看着躺在龙床上的人,他曾经很亲近这个人,即便对方是九五至尊。
但是回到宫里,他也是个任凭自己揪他胡子,却仍旧笑呵呵的父亲。
“同意我和顾渊成亲。”他道,“有不想让我争储的原因么?”
皇帝眼中愕然之色转瞬即逝。
“要听实话。”
赫连笙道。
少顷,皇帝点了点头。
赫连笙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笑意。
他想起小时候,赫连瑾还没成长成现在这副讨人厌的模样的时候,也曾背地里抱怨过皇帝苛刻。
那个时候,他还幸灾乐祸,觉得自己是被偏宠的那一个。
“不恨你。”他道。
“只是觉得……”他笑了笑,“你活得真的很累。”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连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都要经过精心算计。
那么……
这样的人生,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好好养病。”他站起身。
“我……咳咳。”皇帝突然激动了起来,“我跟你四哥说了,他不……不会杀你,我让……咳咳,我让他放你回北殷,你,你回去……”
赫连笙逆着光站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在皇帝眼中,看到了作为父亲的惶急。
他沉默了一瞬,把那一句“你自己信么”咽了回去,笑了笑:
“好。”
说罢,他踏出了门。
之后的一切来得很迅速。
皇帝早已时日无多,撑也未撑多久,所幸北殷之事已结,边境安宁。
颁遗诏的时候,赫连笙第一次穿得正经,在下头站了许久,等着繁冗的词念完。
他抬起头,看到高高的阶尽头,赫连瑾完美和善的笑容。
他看得眼晕,索性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已经不再刺眼的天光。
他知道。
过些时候,他可能就永远看不到这么漂亮的阳光了。
被压入冷宫的时候,他并未反抗,赫连瑾站在他身前,俯身看着他,神色很淡:
“七弟,你可认罪?”
赫连笙抬起头,看到了他袍角绣着的龙纹。
他笑了笑:“老头儿居然会相信你。”
赫连瑾神色不变。
“认了,我就放过太妃娘娘。”他道,“你这么聪明,不用我多说。”
赫连笙没说话。
他看着不远处微敞的门,门外是萧瑟的初春。
京城的冬天总是很冷。
他曾经想过和顾渊一起去南方,因为那里的气候宜人,他喜欢阳光,不喜欢看不到尽头的阴霾。
他也想过带顾渊去北殷,见见北殷漫无边际的雪原,人们在寒冷的冬天围着篝火跳舞,然后将定情信物交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或小伙。
还好……
他想。
他不用死在他最讨厌的、京城的冬天。
他吐出了口气。
“加个条件。”他道。
赫连瑾爽快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下旨,把我和顾渊的婚约解了。”他道,“还他自由。”
他等不到顾渊自己的请旨,又冥顽不灵,这么多天了,也没自省出什么东西。
顾渊想必很失望。
既然这样……
他累了。
那便在这里结束吧。
“好。”赫连瑾应了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若你是赫连衡,我或许不会杀你。”
“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说他傻了。”赫连笙笑了笑,“他会难过。”
赫连瑾一笑,转身走出去,替他带上了门。
初春,南羌河畔。
新搭的帐篷被猛地掀开,一个清俊的少年进了帐篷,大口将一碗水灌下肚,这才缓过一口气:
“累死了。”
“辛苦。”他身旁,身着白衣的人放下手上的图纸,将帕子递给了他,“今日情况怎么样?”
“这几日流民都已经被妥善安置到附近的村镇了。”少年道,“粥棚也搭起来了,等过几日淤泥清干净,剩下的堤坝建起来,救可以交给知府了。”
顾渊吐出一口气。
“那便好。”他道。
“对了。”少年道,“大人,今日,可又有人来问你了。”
顾渊一怔。
“曹知府家的小姐啊。”少年笑眯眯地道,“生得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他家小姐那日惊鸿一瞥,瞧上了你,让她爹打听你成亲了没呢。”
他是息沧人,家就在南羌河畔,就在这知府衙门做事,朝廷说要派人下来的时候,他还不屑一顾。
却没成想,这一回派来的人居然颇有些真才实学,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跟着顾渊跑东跑西。
他越说越兴奋,却见面前的人毫无波澜,垂下了眼眸:
“……我已有家室,你替我去回了吧。”
“娶妻不成。”少年道,“大人你可以纳妾啊。难不成,你家那位真的……善妒?”
他是真的很好奇。
来了这些日子,人人都说他家顾大人有家室,但是却都缄口不言,是哪家的小姐,虽说说了他也不一定认识吧……
但是每每露出那么微妙的神情,让他愈发地有些抓耳挠腮的好奇。
顾渊抿了抿唇。
“你替我回了便是。”他轻声道。
“好吧,那我继续替他们发粥去。”
少年扁了扁嘴,歇够了,便起身出了帐篷。
帐篷内,顾渊收回目光,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他已经……
自那日不欢而散,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赫连笙了。
起初是赫连笙不想见他,再后来,是他进了宫陪伴独孤雅。
他想着让对方冷静一下,便没有去打扰对方。
等到独孤雅恢复贵妃之位的旨意下来,他才稍稍放了点心。
至少……
北殷的事已经解决,赫连笙不会再被软禁。
但是这个时候,南羌出了水患。
他连顾府都来不及知会一声,便随着唐侍郎一行人连夜赶到了南羌。
这一呆,便是数月。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忙碌,很容易让人忽视时间的流逝。
京城动荡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他才猛然发觉,已经那么久过去了。
而这些天……
他每一日都会想起赫连笙。
白日在南羌河边的时候,他想起赫连笙娇气,又有些怕水,若是他在此,定要扯着他袖子撒一回娇。
施粥的时候,他看到小孩子身上的长命锁,他会想起赫连笙脚踝上系着的银铃。
那个银铃上刻着他看不懂的花纹,走起路来,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配赫连笙。
他那样……
张扬热烈的性格。
还有……
半夜。
从前赫连笙一直跟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烦燥,但是,对方不在身边了,他却突然开始觉得,夜晚的寂静几乎到了他难以忍受的地步。
时至今日,顾渊不得不承认,他早就……
没那么厌恶赫连笙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对不起顾亭月,但是他却违背不了自己的本心。
……他已经习惯了赫连笙在身边。
他闭了闭眼。
还有几日。
他对自己说。
还有几日,等南羌这边的事情解决,他就启程回京。
然后……
他会去找赫连笙。
对方可能还是在生他的气,不愿意见他,没关系,他可以等。
赫连笙虽然任性,但是嘴硬心软,从前对他就是这样,他知道。
他要告诉他……
他愿意原谅赫连笙,只要他不再做那样的事。
他甚至愿意,愿意试着去……
爱他。
然后……
他们可以一起南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他想告诉赫连笙……
他愿意。
作者有话说:
顾狗深情了起来,那就……奖励他一个咽了气的老婆吧(。
感谢在2022-04-20 20:25:36~2022-04-21 23:0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吹牛 8瓶;祺泽 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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