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谁言寸草心，定得三春晖？（中）
回到嘉福宫，李汀兰说自己想睡会儿，荷萍服侍她睡在梢间暖阁就退下了，雪碧和小米子在次间给熏笼添碳，整个后殿静悄悄的。
“雪碧，今儿凝正宫里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我说说呀！都回来好一会儿了，个个都不说话，这是要急死我呀！”小米子小声问雪碧。
“那你就急死吧！”
“你看你不学好，就跟着七喜学着怎么嘲弄我！”
“你又说我七喜姐姐坏话，我告诉她去！”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别呀！回来，先回来，我错了，我不好，来，你打我两下解解气……”
“哎呀，你松手……”
“你看，我也是关心咱们公主，你行行好，和我说说呗！”
“你就敢在这闹我，你怎么不去问荷萍姑姑？”
小米子又是赔小心又是说好话，雪碧才肯开口。
“咱公主和贵妃吵起来了……”
“这我知道，她们吵什么？”
“我……也没太听明白，像是咱公主说贵妃对八公主不好，嫌贵妃不疼爱八公主，咱公主的意思是……八公主是因为没娘疼才上吊死的，反正公主一直都在替八公主鸣不平……”
“什么？！”
“你小点声，吵着公主睡觉！”
“知道，知道，你轻点！咱公主和八公主那不是仇家……不是！是向来不和吗？怎么还替八公主说上话了？你没听错吧？”
“没有！我听的清楚着呢！咱公主还质问贵妃，说八公主病的时候贵妃都没照顾过呢……后来贵妃都让公主说哭了……”
“什么？！哎呦！哎呦！我小声说，小声说……咱公主都能把贵妃说哭？咱公主还真是厉害！不愧是咱嘉福宫主子！真想亲眼见见那场景！”
“有什么好见的！贵妃哭起来可吓人了！像要能扑过来咬人似的！要不是胡嬷嬷拦的及时，我都怕我们来不及护住公主！”
“你这说的我更想看了！哎呀，你又掐我……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也是胡嬷嬷让我们走的……对了！你怎么进后殿院了？”
“哦，我本来是在门房等，后来刘在，就是十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他跑过来说让我快去后殿，刚进去就碰见你们出来了。”
“十二皇子让你来的？”
“应该是，都说这十二皇子不像他娘那般跋扈无理，是个通情达理稳重自持的人，他可能也是怕这贵妃疯起来伤着公主，才叫刘在找我的……咦~你脸怎么……怎么这么红？”
“瞎说什么！炭火烤的……”
“哎呦喂，你停手，停手！碳火烤的你打我干什么？你可越来越像七喜了，白瞎了公主给你起的名……还白雪碧呢！哎呦呦呦！过分了！下这么重的手……去哪呀？怎么走了？没说完呢？你等会儿我……”
暖阁里的李汀兰翻了个身，心想就连雪碧都听出来了，她明明指责苏贵妃这位母亲没尽到做母亲的义务，可为何最后了，苏贵妃还是要哭诉是八公主的命不好。她是真的这样认为的，还是在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胡嬷嬷说她杀人诛心，说苏贵妃不容易，也是，尽管李汀兰不知道苏贵妃这个女主角一路走到今天的所有细节，可也能想象，一个大将军府出来的世家贵女，曾经的吴王妃，到了最后丢了正妻的位子，最亲的舅舅离世，家族败落，其中必然经历了很多心酸。苏贵妃骂她的时候一直在说“你们”，可见确实有那么一大群人与她争斗过，她饱受其苦，她败下阵来。可这难道就是她伤害别人的理由吗？更何况这个“别人”是她的亲生女儿，一个无辜的孩子。李汀兰不是没有调查过，身为一个学社会学的人，她很明白事实的重要性，她曾反复询问各种人各种细节，万一苏贵妃只是表面对她女儿不好，实际上暗地里心疼女儿呢？可是没有，没有找到任何残留的合理的证据推翻她的原假设。而且今天，苏贵妃亲口承认“八公主克死了舅舅”。对于八公主的死，苏贵妃则归咎于“她的命不好”。唯有拖延了时间导致八公主没救过来这件事，让苏贵妃有些自责。为什么总有人受到了伤害后就要把伤害转给别人呢？她只记得自己遭受的伤害，却不记得自己转给别人的伤害；她觉得自己受到伤害是无辜可怜的，而转为他人的伤害是那个人应得的。
曾经，李汀兰在去调研的路上看到这样一幕：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爬向他妈妈，他妈妈不知为什么事很生气，一脚踢开了小男孩还扬言：“不要你了！”话还说不完整的孩子只会哭着喊“妈妈”、“不要”，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害怕和爱：害怕妈妈不要他，伸出来手抱妈妈的爱。可这位母亲完全忽视这些，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无论妈妈怎么打骂和不耐烦，小男孩依旧坚持爬过去抱妈妈的腿。类似的事情很多，多到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古往今来，人人都赞颂母爱伟大如“三春晖”，孩子的孝心渺小不过是“寸草心”。可是孩子在很小的时候，是无条件相信妈妈的，这种相信与依恋何尝不是一种爱呢？这种爱纯粹又执着，尽管它换不来金钱，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途，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更加难得可贵。
李汀兰躺在暖阁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想胡嬷嬷说她“杀人诛心”，一会儿想苏贵妃为何如此愚笨，一会儿又想曾经的宫斗到底有多惨烈。突然，李汀兰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脑海中“唰”地一下闪过一个念头，她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
是皇上，是政治斗争！这一切的背后是皇权的争夺！
苏贵妃可以认为她女儿命不好克死了她舅舅，可是皇上呢？他也这样认为吗？皇上不可能如此愚蠢，不然不会由一个小小的吴王做到如今的皇上，说不定这个过程全是血雨腥风的厮杀，不是聪明人，不是非常聪明的人根本争不来这皇位。可是为什么皇上默认了苏贵妃对八公主的“苛待”，而且他自己对这个女儿也不够好。苏贵妃一直在骂的人不包括皇上，用她的话说，皇上“遭奸人蒙蔽”。不可能！所谓的“蒙蔽”实际上就是默认！皇上是帮凶，这就是他想要这样的结果。八公主的死是个意外，可苏大将军，苏贵妃舅舅的死呢？苏大将军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的身后代表着一方政治力量，他的死就等于这个政治团体消亡。吴王娶了苏氏为正室，由原来的吴王走到太子之位，又到了皇帝宝座，这其中难道没有苏家的扶持？苏大将军为何拼了命地上奏要皇上休妻，一个弃妇要遭受多少非议他不会不知道，除非他权衡利弊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皇上没有应允，是真爱这位结发妻子还是别有目的？如果是真爱，为何之前做吴王妃的时候不曾有孕，后来却连着生了两个孩子？十二皇子今年十岁，苏贵妃身为正妻与皇帝年纪应当差不多，也按皇上的年纪四十八岁算，苏贵妃生十二皇子已经三十八岁了，这在生育年龄普遍偏早的封建社会，就是妥妥的高龄产妇啊！这时候都能生，以前怎么不能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里，苏大将军为什么要同意把苏贵妃嫁给吴王，真的是太子让嫁就得嫁吗？那个时候的苏家还镇守着南唐大门，不能可能任人摆布，而大苏将军又那么疼她这个外甥女，怎么当初就同意嫁了？后来怎么就非要休妻呢？这背后是什么？还能是什么！是政治，是权力战争啊！
“啊！”李汀兰气得直拍自己脑门，可脑门疼，只有改成拍脸。“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让你自以为是！”李汀兰恨不得分裂出一个人来把这个自以为是的自己打一顿。“什么事儿都敢掺和！你当玩游戏呢！你当拍电视剧呢！你当写小说呢！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别人都小心翼翼讨生活，就显得你与众不同是吧！你个大傻！，！”李汀兰骂自己的话都不够播出标准。“这是皇上的逆鳞啊！皇上的发家史，你都想搞来研究一下！你是不是还想写篇论文？拿着一手资料发c刊？题目就叫《论南唐皇帝夺取政权的逻辑——以苏贵妃为视角》！我就知道你丫的想发论文你不要命！”李汀兰躺在炕上对自己冷嘲热讽，哼哼唧唧，滚来滚去。
荷萍打帘子进来就看到这一幕，心里很惊讶：“公主怎么又打滚了？这次是真打。”
“公主，您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要请太医吗？”荷萍关心地问。
“不用。”李汀兰倏地一下起身坐好，心里盘算刚才骂自己的话有没有被荷萍听到。
“有事吗？”李汀兰正经地问。
“哦！对！刘公公来传皇上口谕，公主快些去的好。”
“那行，走吧。”李汀兰答道，荷萍马上给她整理衣装发饰，出门接旨。
刘堪是御前小太监，最近一个多月才到赵东来底下做事，专门负责跑腿的活儿，除了像皇上赏赐这样的大事，一般的口谕都是这位小刘公公来的，一来二去的渐渐就和嘉福宫的人熟络了。这次来是因为下午看戏皇上给永晏公主也安排了位置，特来告知。
“今日元旦皇上忙的是脚不沾地，可还记得给永晏公主安排看戏的位子，皇上可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永晏公主呢！”刘堪一脸堆笑地说。
“刘公公可别以为我们没去御前伺候就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今儿去哪里都是乘撵的，脚自然是不沾地了。”小米子回了一句。众人哈哈大笑，刘堪眯着眼瞅着小米子笑。刘堪和小米子差不多大，都是十六七岁。
“哎呀！别的我也不敢说，我这天天给皇上跑腿，各宫都去，要说嘴巧会说话这件事，你们嘉福宫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刘堪笑到合不拢嘴。李汀兰也跟着大家滥竽充数地笑，心里想：“很快就不是了！嘉福宫主子的命就要作到头了。”又说笑了好一会儿，刘堪才走。
看着刘堪出了宫门，李汀兰转过身来就召集荷萍七喜雪碧小米子开会。虽然，嘉福宫早就不止这几个内侍了，但李汀兰还是习惯找这原班人马开内部会议。想到七喜今天没去凝正宫，就让她到外面站岗放哨。七喜极不情愿又莫名其妙，但还是从了。
“你们帮我回忆一下，我今天在凝正宫都说了什么，都想，想得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你俩！”李汀兰指着荷萍和雪碧说。荷萍雪碧两脸懵，小米子问：“那我呢？”
“我们在里面吵架，你外面能听到吗？”
“能。”小米子答得迅速。
“那个时候，凝正宫有什么人路过吗？”
小米子想了想，说：“公主是怕今天凝正宫的事传出去？”
“对！”
“那您放心好了！”小米子的话李汀兰感到了一丝希望。
“肯定会传出去的。”小米子话音刚落，李汀兰一个抱枕扔了过去。“跟我这儿抖包袱呢！我看你是皮紧了！”李汀兰拿了另一个抱枕准备扔他。小米子马上求饶：“哎呀，公主，我没想逗您，我说的是实话，您知道这宫里什么都不快，这东家长西家短消息传得是最快。”
李汀兰绝望到翻白眼。“你俩说，”李汀兰又逮着荷萍雪碧，“我今天在凝正宫说的话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公主说的好些话，我都听不懂。”雪碧实话实说。
“我表现的太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了。”李汀兰仰天自言自语。
“公主，刚过了元旦您已经十二岁了。”雪碧认真地说。
“公主自从醒来就不像一个孩子，不仅仅是今日。”荷萍说。
“对！”李汀兰又重新看着他们。李汀兰其实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刻意去伪装让自己像个孩子。那是因为她觉得即便她的行为不像一个孩子，又没什么大不了，这个时代的人又不懂穿越。“自以为是、盲目自大、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汀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咒骂。
“公主，您这是……在说谁呀？”三人奇怪的望着公主，面面相觑。
“没事，好，我再问你俩一个具体的问题，”李汀兰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今天在凝正宫，是不是提到了苏贵妃的舅舅？”李汀兰问。
雪碧挠着头想不出来，荷萍说：“有的。”
“哪一句？”
“公主您好像说，贵妃把舅舅的死推给了八公主，但……”荷萍犹豫了，“也好像是贵妃说的，说她舅舅是八公主克死的……”
“是我先说的，还是苏贵妃先说的？”李汀兰追问。
荷萍拧着眉毛想了好久说：“应当是贵妃说的，说八公主克死舅舅……这之前是……对了！是公主指责贵妃对八公主不够好，贵妃才说，都是八公主命不好，出生就克死了舅舅……”
李汀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心里像是大石头落了地，小溪水流进了海，太阳普照小鸟啼叫，一切都亮堂堂齐整整的！“荷萍这套逻辑很通畅啊！就是因为我指责苏贵妃，贵妃才拿什么克死舅舅这样的借口抵挡。既然目睹整个事件的荷萍都这样认为，那怕什么？不过我要先过一遍这个逻辑：苏贵妃先表示敌意，我反过来指责苏贵妃对八公主不好，然后……再然后……最后……嗯……没有问题！逻辑完全没问题！对了！这年代有没有录音监控，什么凭证都没有！即便传出来一些‘瞎话’，我可以矢口否认，装疯卖傻！咬死不承认！哈哈哈！我是小孩子！哪里懂什么政治！我不懂不懂！”李汀兰心里想得美极了！又一次难关就这么化险为夷啦！
“荷萍！我的好荷萍！你可真是我的天使呀！”李汀兰说着就从炕上跳下来，拉着荷萍转圈圈。雪碧和小米子不明白公主怎么忽然又开心了起来，只有再一次面面相觑，被迫转圈荷萍更懵。
“对！荷萍说得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家散会吧！没事了！没事了！警报解除！误会一场！哎呀！不要总是皱着眉，开心一点！让七喜回来吧……要传午饭了吧？就在这次间这吃吧！哈哈哈，吃完饭下午要看戏吧！哎呀！幸福的生活在向我招手呢！”
真是天真！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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