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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钥匙


“在原始热带雨林中,暗藏着一种较为残酷的竞争方式。”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然,老师架着副和瓶底差不多厚的眼镜,在占据半面墙的黑板上涂画。粉笔灰簌簌落在头顶,灰发参杂上点点白屑,老师偶尔一转头,那些许白屑又会落在肩上。

        肖憧的下巴紧贴桌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的挂钟。距离十二点还有不到三分钟,他饿得饥肠辘辘,此时回荡在他耳畔的是学生一股脑冲向食堂时,长年累月被雨水腐蚀的楼梯扶手发出的颤巍巍的声响。

        “榕树的种子被风或鸟类带到主干粗壮的乔木上,这类乔木被称为寄生树。榕树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出气根,气根在乔木主干上缠绕,爬到地面再扎进土壤中,抢夺寄生树的养分和水分。”

        肖憧早两分钟合上课本,盖上笔帽,刚才在课本上作的画还未来得及给别人展示。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放空自己,只是每到临界点就被前桌没来由的抖腿打断。

        “气根逐渐生长成密网,阻止了寄生树的生长,随时间推移,寄生树因为得不到养分慢慢枯竭、腐烂,而缠绕在主干上的榕树却生长得越发茂盛。”

        午休铃响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从广播喇叭里传出来,将学生们已经飘出窗外的注意力瞬间拉回来。自然老师依然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这种残酷的竞争方式被称为‘绞杀现象’……”

        几个学生已经率先站起来,老师在黑板上写完“绞杀现象”四个大字后回过头被他们的气势吓了一跳,正要宣布下课,就见班主任黑着个脸推门走进教室,做了个非常不耐烦的压手的动作。那意思是“都别走,我有事要宣布”。

        午休铃已经停了,操场外的喧嚣钻进耳朵,惹得耳朵痒痒的。肖憧为自己不能成为其中一员而感到惋惜:“今天中午怕是只能吃豆芽菜了。”

        自然老师悻悻退场,讲台由班主任全盘占领,学生的身份注定让他们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班主任明显一副刚跟人吵过架的表情,嘴巴紧抿成一条线,她似乎是在寻找下一个发泄对象。于是,全体学生都在座位上按兵不动,等哪个倒霉蛋出现,被班主任逮着。

        她下了一个命令:“所有人拿上书包,座位上不准留任何东西,然后去走廊排成两队,我会做最后检查。”

        “不准讨论!都给我安静!”班主任提前断绝了学生交流的机会,大家都开始默默收拾书包,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各有猜测。

        肖憧排在队尾,前面黑压压两列人,男生一队,女生一队。小学六年级已经是儿童迈向少年的阶段,曾经玩得好的异性朋友到了这个年纪也会有意识地在彼此之间画上一条隐形的界限,男生一堆,女生一堆。但此刻肖憧无意间看到,前面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正在悄悄打破这条界限:女生将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摊开,男生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右手悄悄行动,从女生的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那动作太过默契,肖憧没太看清传的是什么,等那两只手的动作结束,他抬头去辨认那两人是谁,竟然感觉有些惊讶。

        班主任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搜寻了快十分钟,学生们透过临接走廊的窗户可以看到她丝毫不留情面地将那些懒得被装进书包里的课本全都撇到地上,动静很大。大家都默不作声,开始思考早上还表现正常的班主任为什么会突然发飙。

        她冷脸出了教室,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后,又下了一道命令:“现在去体育馆,路上不准交头接耳。”

        六年二班的全体学生在本应午休的时间列队出发去操场东边的体育馆,体育馆的门没有上锁,班主任推开门后,大家发现体育馆内早已有了另外两队学生列队等候,那是六年一班的学生。

        两班学生聚集在体育馆内,头顶上的隔窗投射下来的光打在被拉来临时凑数的台阶上。班主任上台阶时有些滑稽地绊了一下,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摆出一副尴尬的笑脸,可以看出他的紧张程度不亚于底下的学生。

        全场安静下来后,她开口说:“体育老师的电瓶车昨天被偷了,昨天下午,只有你们两个班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是昨天中午骑电瓶车来的学校,昨晚下班时发现车钥匙不见了,然后发现电瓶车也不见了。你们说,我有没有理由怀疑你们?”

        “一口一个体育老师,”肖憧在心里笑了笑:“谁不知道他是你老公,还是个妻管严,你这是利用职位之便帮他出气吧。”

        “把书包都放到前面,然后站回原位。”

        班主任话音刚落,学生们一片哗然,大家纷纷否认,说自己并没有偷拿什么钥匙。体育课安排得一向很满,大家不是一起围着操场慢跑,就是在体育馆里跳大绳、组织接力比赛,谁会去偷拿体育老师的钥匙呢?

        “你说一下昨天的情况。”班主任朝体育老师使了个眼色,体育老师不情不愿地走到中间。他的脸色苍白,目光特意在六年二班几个同学的身上停留了一下。

        “昨天示范动作的时候,我把外套脱了,放在那边的台阶上,钥匙就揣在外套口袋里。”

        班主任没有留给学生丝毫喘息的时间,她冷着脸说:“我们树人小学本来就在县上排名靠后,虽然表面上大家都说出身不重要,可是你们一天天学习搞不起来,还总打架惹出麻烦,这回更出息了,连老师的东西都敢偷?”

        树人小学是县上排名垫底的学校,硬实力软实力没一项拿得出手,当初选址就是相中周围有小型加工厂,所以地价便宜。学校在县上招不到生,学生大多是周边乡镇的贫困户,父母都去城里打工了。它在县上的口碑极差,例如,临近粉笔厂粉尘污染严重,校领导把食堂外包给一些个体商户,闹出过学生食物中毒的乱子。在学校内部,学生反而成为了老师们的撒气筒,他们的口头禅是如果树人小学不收留你们,你们是完不成义务教育的,早都回家种地去了。

        学生的肚子里都揣着不满,可又不好当场表现出来。班主任见这个局面难以进展下去,没人主动上来坦白,于是发布了下一个通知:“现在我要开始搜身,如果你们有什么线索,可以是关于任何人任何方面的,你们可以现在就说。如果现在不说,等之后查到你,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招待了。”

        班主任不像是闹着玩的,学生们窃窃私语,队形被突然打乱,几个女生不由自主地寻找同伴,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按照学号依次到讲台上来,如果你们不怕耽误时间,就什么都不要说,”班主任挥了挥手上的名册,强压下心里的怒火。最近教师工资紧缩,那辆电瓶车她出了五分之二的钱,还有五分之一是管自己娘家借的,现在刚骑了半年就被偷了,她看到丈夫那缩在角落里,一脸窝囊的样子就气得不打一处来。车都是放在学校的车棚里,不可能是外人偷的。她扫视着站在底下的学生,丝毫没有感觉搜身这样的行为是借教师的职务对学生进行的侵犯。她此刻觉得这些学生个个都有偷窃的嫌疑。

        她开始点名,点到的学生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瑟缩地走上台阶,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搜身,班主任从第一个学生的兜里找到两张废纸,然后又叫下一个人的名字。

        几个女生终于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害怕地举起左手,说:“老师,我,我……”

        全体学生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个女生身上,班主任回过头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快说。”

        那个女生似是鼓足了勇气,眼睛直视正前方,不敢去看其他同学的反应:“昨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跑步,只有,只有白衿一个人请了假,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休息。”

        “白衿为什么请假?”班主任狐疑地在人群中搜索那个名叫白衿的女生。

        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哄笑着说:“生理假啊,女生的特权嘛。”

        因为这个插曲,人群中的骚乱更大了,班主任连忙维持秩序,大声喊:“安静!都给我安静。”

        一个女生从队列的后面露出身来,然后慢慢走向台阶。她的背挺得笔直,下巴抬得比常人高一些,两只手在身侧有规律地摆动。她上了台阶,面对班主任说:“我昨天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了,如果老师怀疑我,可以来搜我的身。”

        白衿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虽然家境不好,但是学校的助学金项目一般都是颁给她,她有好几个资助人,因此生活得并不差。她平时总是独来独往,没见她和什么同学交好过,也没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仿佛她周遭的一切都不是她在乎的。

        此刻,大家穿的都是运动校服,只有白衿因为今早在学校的活动里代表发言,还没来得及换校服。她穿着白衬衫和黑裙子,两条细长的腿被白色毛线袜包裹住,胸部微微隆起,少女的姿态已经初步显现。

        白衿主动将自己的书包拉链拉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不过是一些笔和书本。她的身上根本没有藏东西的口袋,班主任显得有些尴尬,问:“你一直在台阶上休息,没有看到魏老师的外套吗?”

        白衿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话,她等待着老师一句吩咐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她不习惯被别人打量,当然如果能够得到一些好处的话可以算例外。

        班主任示意她可以下去了,然后继续点名:“陈昊哲!”

        刚听到陈昊哲这个名字时,大家都有些意外,对这个名字感到异常陌生。随后,队里传来一声戏谑的笑,大家纷纷回头,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原来炮仗的大名叫陈昊哲啊。”

        炮仗是树人小学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角色,因为留过级,所以他的年龄比同级人大一点,而且他患有多动症,学校为了能让他少惹事,赶紧毕业走人,曾在五年级升六年级考试中对他的抄袭行为视而不见,甚至还定下特殊规定,炮仗每门功课达到五十分就算及格。

        炮仗大摇大摆地走上台阶,朝体育老师深鞠一躬表示同情,随即台下又因为他这表演性质浓烈的动作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班主任对炮仗有偏见,但不好像对其他学生那样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压低怒火道:“把你的外套兜和裤兜都掏出来。”

        肖憧突然回忆起刚才在班级门口的走廊上列队时,炮仗从白衿的手里偷偷拿走了什么。他此刻撇过头去看白衿的表情,只见她一脸冷漠,依旧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

        炮仗难得听话地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他的兜里异常干净。

        “滚回去。”班主任不愿再看他,炮仗耸了耸肩,正要下台阶,班主任忽然抬头说:“等一下,把你的鞋脱一下。”

        炮仗的后背瞬间变得僵硬,他无奈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说:“老师,三天没洗脚耶。”

        台下继续爆发大笑,在笑声中,炮仗面色如常。班主任狠狠剜了他一眼,说:“少废话,快脱!”

        炮仗慢腾腾地脱下左脚的运动鞋,露出的袜底被汗渍微微浸湿,他正要脱下右脚的鞋时,一声平白无故的巨响突然打断了所有人的行动和思绪。班主任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愤怒地大吼道:“谁发什么疯?”

        大家纷纷退散,让出一个圆弧形的空地,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男生,双手捂着心脏的部位,嘴唇发紫,脸色白得瘆人,身体蜷缩着,不停发抖。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彭斯心脏病突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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