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男人

　　

　　晚饭前，显文才带着小子彦从县城回来，子年和子芝都在院里站着，神情一样的瞧着他们爷俩儿。

　　跳下车的小子彦抱了满怀的书，他兴高采烈，哥哥姐姐脸上的羡慕嫉妒恨，他无暇顾及，灶前做饭的显文媳妇隐忍的面色和孩子们如出一辙，显文心里一清二楚，他吩咐小子彦：“去，给爷爷看看你的新书，问问爷爷买的对不对？”

　　大先生翻看了一遍小子彦的新书，说了一个好，小子彦抱起书要走，大先生又说：“傻儿，念书得用心，书是好东西，得让好东西入心，书的好才能变成你的好，记住了？”

　　小子彦乖巧的回答：“记住了，爷爷。”像完成了重大任务后那样如释重负，抱着书，美滋滋的扭搭着小屁股回了西屋。

　　子年在小子彦身后嘀咕：“我爷爷好像就他一个孙子。”显文媳妇及时瞪了子年一眼，让他闭嘴。子芝撅着嘴巴，看谁用的都是白眼，子淑扯一下子芝的衣服，悄悄说：“你找挨训呢是不？”

　　除了爸爸和爷爷，再没有人愿意分享小子彦的快乐，子年和子芝当然不愿意给他好脸色，妈妈话语很少，子淑只好保持中立。

　　小子彦自顾自乐着，把那堆书在炕沿上齐齐整整摆了一排，他如饥似渴的翻看着，放下一本又拿起一本。可以想见，除了来来回回进屋出屋的显文，其他人的目光里装满了什么。

　　显文媳妇掀开锅，香喷喷的饺子味飘散开来，她先是给东屋送进去一碗，恭敬地说：“爹，你尝尝。”

　　大先生说：“大雕送来的山鸡，新鲜的野味，一定香呢。”说着话，大先生盯着显文看了一眼，目光转到饺子上，竟然说：“你在外做事，处处要小心，一大家人，十几口子，现在全靠你，我帮不上你什么了。”

　　显文说：“我一直都小心着呢，爹，喝一盅吧？”

　　大先生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不喝了。”

　　显文：“爹，你高兴就喝一盅吧？”

　　大先生：“好，那就来一盅。”

　　显文倒上一杯酒，恭恭敬敬摆在大先生的面前。

　　大先生问：“傻儿呢，摆弄那几本书呢吧？”

　　“可不是吗，两个小眼睛看不见别的了。”

　　“管严点，别懈怠了。”

　　“爹，我那么做着呢。”

　　“亚文那个不学好的东西，最近闯了祸没？”

　　显文不语。

　　“你不用瞒我，我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因为他气死过去，自己的儿子，他是什么坯子，我心里明镜似的。”

　　“爹，大哥闹腾不了多大，我看着他呢，你放心吧。”

　　小子彦耳尖，听到了显文和老爷子说的话，飞至锅前，小眼睛瞪了起来，说话都有些磕巴了：“妈，老雕来过了，还送来了山鸡？是真的吗？”

　　显文媳妇一边往碗里捡着饺子，一边回他：“是呀，早晨来了一个大雕，朝咱们家扔下山鸡就飞走了，你认得那个大雕？”

　　小子彦兴奋的跑到院子里，仰头望着天空，转着身子四处张望，喊道：“爸爸，老雕来过了，他还记得咱们俩呢，可是，这次我和它没见上面，我怕他以后会不认识我了。”

　　显文走出屋子，说：“老雕又不会进屋坐会，也不会和你玩，你激动啥。”

　　子年嫉妒的说：“老雕怎么会记住你呢，小嘎巴豆子似的，那么小个。”

　　小子彦梗梗起脖子，站在屋子中央，插着腰，挺高了小胸脯，高声的说：“是我和爸爸救了老雕家的小雕，老雕认识我，小雕和我还是朋友呢，爸爸，是不是？”

　　大家听了，羡慕又嫉妒的盯着小子彦，崇拜地仰视显文，显文一把抱起小子彦，把他扔到炕上：“快点吃饭吧，别在那摆活了，就你明白。”

　　大家都在饭桌旁坐下，饭桌上摆放着几盘饺子，只等显文先动筷子，坐姿笔直的小子彦看子年弯着后背坐着，朝子年说：“爸爸说了，吃饭要坐直，饭菜才能顺利的进入肚子里。”子年只好拔直了腰板，眼睛像刀子似的剜了小子彦一眼。

　　显文夹了两个饺子放到了小子彦的碗里，小子彦伸出筷子夹开饺子，露出惊喜的笑颜：“爸爸，老雕怎么会知道我爱吃山鸡肉？”

　　子年迫不及待的攻击小子彦：“你真会自作多情，再借给老雕一个脑袋，它也聪明不到能知道你爱吃啥不爱吃啥。”

　　子芝朝小子彦翻白眼，把所有的不满抛了出来：“告诉你啊，吃了我们家的饺子得还，老雕给我们家送的山鸡，不是给你们家，你认识老雕也白搭，救了老雕的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现在和叔一起过，你爸爸应该是叔，不是我爸爸。”

　　小子彦听了，用眼睛瞄一下子芝，立即放下碗筷不吃了，头也低了下去，露出难过的样子。

　　显文瞪一眼子芝，又瞪一眼媳妇，两人也都低下头去，显文训斥子芝：“你瞎说什么？傻儿不是这家的人？不是和你们一样叫我爸爸？”

　　子芝不甘心就这么败了，这屋里除了小子彦，就数她年龄小，平时显文疼她多一些，她的胆子也就大一些，虽然气势弱了很多，但她还是大着胆子又张嘴说话了：“可是，他现在是叔的孩子了，不是咱们家的孩子了。”

　　“你再胡说？你就别吃饭了，饿着。”显文的脸色从来都是看不出风云的，但语气暴露了他的心情。

　　小子彦端正的静坐着，除了显文，没有人猜得到他此刻在想什么。

　　显文的腿动了动，碰碰小子彦，小子彦瞄了一眼显文，嘴巴动了动，牵出一抹艰难的笑来，显文看在眼里，心里涌出一抹苦酸的滋味，和颜悦色的对小子彦说：“傻儿，赶紧吃饭，三姐逗你玩呢。”

　　每当子年和子芝拿小子彦是谁家的人来说事时，口齿伶俐的小子彦都会无言以对，这时候的显文态度十分鲜明，一心护着小子彦。

　　吃过晚饭，小子彦背对着屋子，趴在窗台上孜孜不倦读着一本新买来的书，不时地朝窗户外张望。

　　显文对子年和子芝说：“任何时候，只要你们想读书，对我说出来，我都会给你们买，你们只要能升学，吃糠咽菜也会供，你们俩有一个喜欢读书的吗？”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喊着快点救命啊显文哥，来人直接闯进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王癞子的老婆带着儿子被邻村那个卖豆腐的光棍给拐跑了，王癞子想不开，上吊了。”

　　小子彦脱口而出：“王大虎跟他妈跑了？他爸王癞子，在家总打人，活该。”

　　显文下了炕，一眨眼功夫出了西屋门口，东屋大先生咳了两声，显文停了停，等着父亲发话，可是大先生什么也没有说。

　　出门时，显文吩咐家里人不许去看热闹。

　　没有人敢不依从，都和被定在屋子里似的，只有小子彦，小眼睛瞪的溜圆，麻溜溜下了大炕，趿拉上鞋子，忘不了怀里抱上新书，显文媳妇问：“傻儿你去哪？”小子彦头都不回的说：“找我爸爸去。”一家人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而去。

　　小子彦出了屋子，瞄着显文的影子狂奔而去，子芝说：“看他狂的，找他爸爸，好像咱爸成了他一个人的爸爸，哼，就他行，就他敢不听爸的话,我算看出来了，咱们几个在爸心里还顶不上他一个呢。要是换了咱们跟着去了，准保挨说。”

　　子淑说：“抱怨有用啊？背地里说有用啊？傻儿就是比咱们聪明伶俐，招爸喜欢，爷爷和叔不是也都那么喜欢他么，生气也没有用，长点本事争口气才是正事，你看看你，在四年级蹲班蹲了都两年了，还升不上去。”

　　显文媳妇叹口气说：“你们都有点长进，你爸爸能不喜欢你们？”

　　显文到了现场，大家正手忙脚乱的从房梁上解绳子，显文阻止了他们，人们看见显文到了，都停了手，眼睛看着显文，等着显文吩咐。

　　那上吊的王癞子看起来已经没了气，晃晃荡荡的像个沙袋一样悬挂着，显文让人找了一个高一点的板凳来，他自己个子本来就高，他抬起一条腿，支在板凳上，膝盖正好顶住王癞子的气门，这才吩咐其他人解绳子，待绳子解开，显文让人们把王癞子慢慢平放下来，他才改用拇指代替膝盖,继续顶在王癞子的气门上，然后，他吩咐一个中用的人用嘴对着王癞子的嘴，显文说：“你只吸他的气，不能往他嘴里吐气。”

　　那人按照显文的话做了，周围来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一村的男女差不多都聚拢到这个院子了。

　　小子彦抱着书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最里圈，还是嫌大人们挡着他的视线，小身板东撞一下西碰一下，试图让人们给他腾出更多的空间，小嘴巴还嘎巴豆似的说着：“闪开闪开，让我看清楚点。”

　　当王癞子嗓子眼里终于发出咕噜的声音时，显文把手从王癞子的气门抽离出来，也不多话，找了盆子，从水缸里舀了一勺子水，洗干净手，对跟在身后对他千恩万谢的王癞子的爸妈说：“叔，婶，没事了，把他抬到炕上去吧。”

　　小子彦也颇为得意的跟在爸爸身后，一副人是他救活的气派，显文一把把他拽到身边，气恼地说：“哪有个热闹，都少不了你。”

　　小子彦害羞而又狡黠的憨笑，显文把小子彦抱着的书拿过去，小子彦的小手被显文的大手牵着，走出院子。

　　王癞子的爸妈追出来，恳求显文：“救人救到家吧，显文，把癞子的老婆孩子找回来吧，癞子不是个坏人，就是平时爱喝点酒，喝糊涂了才打老婆打孩子的，他是让穷日子愁的。”

　　小子彦插嘴：“他打自己的儿子和老婆，也不行，也算犯法，爸，是不？王癞子就是个坏人，他儿子王大虎是我朋友，王癞子打王大虎，我就不干，是我支持王大虎离家出走的。”

　　显文一直不说话，王癞子爸妈都哭了：“显文啊，你帮帮癞子吧，你们打小一块长大的，他废物，他窝囊，可是癞子真不是个坏人，癞子的老婆是被卖豆腐的给糊弄走的，卖豆腐的就是一个不讲理耍混的主儿，咱们不能看着癞子没个家呀，显文，你帮帮他吧，也只有你去了，那卖豆腐的不敢犯浑。”

　　小子彦拽拽显文的衣袖：“爸，王大虎不能变成卖豆腐的儿子，他得回咱们村，他是咱们村的人。”

　　显文说：“好，今晚上，他们娘俩准回来。”

　　王癞子爸妈弯下腰朝着显文作揖。

　　爷俩在坑坑洼洼的狭窄街道上走着，显文把书装进粗布大褂的衣兜里，环顾左右，街上没人，都聚到王癞子家里去了，显文在小子彦前面蹲下身，小子彦一下子跳上显文的背，显文站起身，继续走着，掐一把小子彦的屁股，问：“傻儿，困不？”

　　小子彦嘎巴豆一样的回答：“不困。爸爸，你累不？”

　　“爸爸不累。”

　　“爸爸，王癞子为什么要上吊，活着不比死了好？他能打老婆孩子，怎么不去打那个卖豆腐的？”

　　显文想了想说：“其实王癞子是个胆小的人，心眼又小，遇到事解决不了，又想不开，就想一死了之，男人不可以这么窝囊。傻儿，记着，什么都不要怕，做男人就得顶天立地，天塌下来也要顶着。”

　　小子彦呵呵笑了：“爸，叔也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因为我年龄小个子小却已经是大王了。”

　　显文有力的胳膊灵巧的一下子抓起小子彦的身体，小子彦稳稳的坐在了显文的肩膀上，小子彦一下子变得高了，高兴极了，摇着脑袋，东看细看，大呼小叫的对显文说：“爸爸，我比你看到的远了也多了，我看见粮库在屋里大炕上站着尿尿呢。”

　　“瞎说。”显文两只手伸上去，托起小子彦，让小子彦更高些，小子彦美滋滋似乎就要飘起来，他大声喊：“爸爸，是真的，粮库特别懒，尿尿都不去厕所呢，他在屋里的罐子里尿。”

　　显文：“一个三十大几的光棍，越穷越懒。”

　　“爸，你为什么一直堵着王癞子的屁股啊？”

　　显文回答：“为了让他气往上走，要是不堵住，人的气泄没了，也就没命了。”

　　小子彦好像听懂了似的哦了一声，小子彦提出了一个想法：“爸爸，我想和你一起去解救王大虎。”显文：“你不能去。”

　　“爸爸，你就带我去吧。”

　　“傻儿，王大虎也是男人，男人要脸面，你去了，王大虎很没面子。王大虎的妈妈是你的长辈，在小辈面前，更会觉得没脸面，树怕剥皮，人怕丢脸，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尊严。”

　　爷俩走着聊着，小子彦望得远，发现前面走过来的是焕文，大喊了一声叔，显文听了，立即把小子彦放了下来，焕文早就看到爷俩刚才一个骑着一个，走近他们，叫了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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