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琐事【1】
且说贾瑔识得了自己的想法，较之前面只想好好活下去的状态，如今倒是认真多了。
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这一辈学武的人，有一半是权贵人家和义山的协议，有一半是被义山强制带去学习武艺的。前者只需要混着，后者可以只需要活着。
他是后者。
或者说他曾经是后者。
他们那一波人，分为两队，一队是认真想要学习武艺的，另外一队是因为不敢得罪义山，所以不得不过来的。
他以前是后者，现在是前者。
他和那些回家就可以继承自己家里所有的财产，只是去渡一层金的人不一样。
他需要撑起他的家族。
就像母亲为了他和姐姐一边忍气吞声，一边不顾一切一样。
人活着，总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自己用生命去守护的。虽然在他有限的记忆里面他和贾家并没有太深刻的联系，可是那是他的家，是他出生的地方。
娘亲说，只有贾家发展的好了，他和姐姐的未来才能更好。如果他的一生就这么碌碌无为了，娘亲也不会苛责。
可是，可是他自己呢？
人啊，总不能在太小的年纪就放弃了自己。他总是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就像她的姐姐那么努力的学习和隐忍，只是因为不甘心自己的身份一样。
一脉相承的姐弟，心性怎么会完全不一样呢？
再说唐陌，真是忙得飞起。
她其实也急，因为她摸不清楚什么时候贾元春就会爬上皇帝的床，什么时候贾家就烈火烹油到最后的期限了。
一旦元春在她的这个身份落定之前回来，王氏说不定就死灰复燃了。
倒不是说圣旨朝令夕改，而是就怕这旨意下来就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了。
白想想都知道，贾政是在自己生辰当天被宣布这件事的，那至少贾元春不是那天才被皇帝睡的，怎么也是前一两个月了。
那是贾宝玉几岁的时候来着？
唐陌已经记不清楚了，或者说她就没有用心的去记过。况且她来了□□年了，谁知道什么时间会不会变了？去回忆那些时间反而是没有意义的。
贾瑔走后的下午，唐陌把探春支去跟小姐妹们玩耍，她去赴贾母的约。
绝对是宝玉的事。
这会儿贾宝玉已经安插进书楼了，听说当了个伺候茶水的一楼小厮，说是先干上一个月，就可以升抄书的。
这样一则让他知道底层的生活水平，二则让他知道认得字读得书是多荣耀的事。
当然，八股取士他是不可能喜欢的，无论做什么都是不能把他骨头里的厌恶改过来的，但是他可以懂得人间俗事。
毕竟书里有云，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达练既文章。
到底还是一本书，里面写的无论有多少痴痴傻傻的理论，对书里人来说就是天道。能牵制住他们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书里的道理跟他们偷梁换柱，能懂一些是一些。
唐陌这时候还没去宗嗣里正名，但是贾母已经算是承认她了。不让探春跟她去，也是想给她留些面子吧。
唐陌衣着虽然与从前花纹并无二样，但是成色更加精细，毕竟是可以光明正大穿正红色的太太了，衣着精细些才是脸面。
门口小丫头子见唐陌来了，忙忙的打起帘子道：“太太来了！”
唐陌心里一阵舒爽，太太！从前没发现这称呼这么好听！
一声“太太”都这么好听，唐陌可以想象，“老太太”这个称呼该有多好听！顿时唐陌就更加有斗志了。
那小丫头子又轻声说：“请太太的安，太太今儿可好么？”
唐陌扶了肚子，矜持的笑：“多谢你挂心，都好。老夫人今儿可好么？”
她叫“老夫人”是有道理的，贾母是一品诰命，要是老国公如今还在，那贾母就是见了皇上也是可以不下跪的。
小丫头子受宠若惊：“老祖宗今儿很好，前些时候还问太太呢，太太快去吧。”
唐陌心里暗爽。
端架子这么好玩的吗？！
她差点就要飘进去了，突然觉得她不能这么喜形于色，真显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奴才了。
一孕傻三年，说的就是她了。唐陌使劲眨眨眼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唐陌扶着自己的肚子，作势要给贾母行礼，贾母连忙叫了鸳鸯：“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可别磕着碰着了。”
唐陌于是略弯了膝盖就起来了，被扶着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马上有人捧了汤婆子来给她。
天气冷了啊，她的孩子怕是要到将将开春那会儿才出生。
也好，万物复苏。只是不知道这是儿子还是女儿，要是个女儿呢，真的正好要叫挽春，最好改了四春的命数。
“太太？”
唐陌猛地回神，看见鸳鸯担心的神态，只好歉意的笑笑：“我顾着去想腹中孩儿去了，并无大碍。”
贾母调笑：“也不是第一回了，还这么兴，教孩子看了笑话。”
唐陌凑趣的说：“媳妇比不得老夫人，老夫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媳妇小门户，紧张是有的。”
贾母的感觉有一点点复杂，说舒坦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说膈应吧，也没那么严重，不是，这怎么说话的呢这是？
唐陌后知后觉的一咋摸自己的话，也没整明白自己是想表达什么，当时就傻了，妈耶，这都是什么鬼？！
贾母假装没有听到，径直的说：“你即是一朝成了这主母，自然要有主母的气势，另则王氏糊涂，你不能糊涂，你嫂子是个只会凑数的，你但凡有不明白的，倒是可以请教你侄儿媳妇凤丫头，她是个好的。毕竟我年纪大了，能教的呢，我也就说说，但到底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你。”
唐陌点头，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王熙凤在管家这些事上的能力，也知道邢夫人管家必然会大乱，贾母只是有精力的时候管管，她自己大着个肚子自然是没能耐的，所以王氏一退位，大头必然就要交到王熙凤手上去，只要王熙凤不做什么违法的事，一些小利处她也不追究。
于是道：“琏儿媳妇向来是个好的，媳妇知道的，只是媳妇有个请求，得叫琏儿媳妇带着二姑娘三姑娘一起管家，甚则林家姑娘也是时候学学了。媳妇私心想着，宝姑娘自家有长辈教着，她又是个懂事的，倒不必我们担心。”
贾母很是赞同：“你想的很是，我年纪大了，竟是忘记了家里姑娘们的年纪了。”
唐陌心里一动，便不动声色的说：“说起这个年纪的事儿啊，我原先同宝姑娘是不怎么相熟的，只近来倒很是见了几面，真是个好丫头！我原想着她定是最年长的，谁知细细一问，宝姑娘才十三呢，没成想我们家二姑娘倒是还比宝姑娘年长些。”
贾母睁开了她半阖的眼睛，颇为认真的问了：“哦？迎丫头是十四了吗？”
唐陌假装掰了掰手指，道：“是呢，二姑娘原是一月生人，来年开春就要十五了。”
贾母老成精的人了，半读懂了唐陌的意思，暗暗点头，挥手叫鸳鸯下去了。
唐陌心里一动，原来这书楼的事儿，是只有贾母一个人知道？难怪那天鸳鸯提醒她只说了探儿的事，合着她并不知道？
那……贾母是怎么知道的呢？
唐陌眼珠转了转，心里隐隐的有了点猜测。
贾母想了一下，道：“昨日我没问你，今儿你可告诉我，宝玉去哪里了？”
唐陌一惊，回过神来，道：“没出京，就只是叫他试试他曾经向往的生活。”
贾母压着怒气：“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也值得你大动干戈的叫他去试么？”
唐陌扶着肚子站起来行了一礼才道：“老夫人且息怒，媳妇说过会做一个称职的的媳妇，自然不会苛待宝玉，媳妇纵然是个有私心的，宝玉早被他父亲打死了。”
贾母不说话。
她何尝不知道？宝玉打小就会撒娇，又是含玉而生，她老了，最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她觉得宝玉一定是一个有大出息的人，所以就一直宠着他。
可是宝玉太过跳脱，他父亲又是个动辄对孩子打骂的货色，她实在害怕哪天把宝玉逼得狠了，就像贾珠一样英年早逝，又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不去看不去想，国公府未来怎么样她也不想管，她就想做个老太太，临了临了，去了也就是了。
贾母终究是舍不得，冷了脸道：“他小人家不懂事，见什么要什么的，你都给他不成？”
唐陌不好怎么说，毕竟她也不敢在贾母面前太放肆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老夫人且放心，媳妇愿意把私产放到公中，又怎么会害了宝玉？媳妇纵然不喜宝玉，至少是不愿意看老爷为自家晚辈动辄来火动气，也不愿意看见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敞开了讲，宝玉如今十二岁有余了，这年纪给通房丫头是有的，可是更该下场一试，只要宝玉愿意去试一试，考得上了我们阖家欢喜，考不上了媳妇也自然有办法叫老爷不生气。可如果什么也不做，难保老爷心寒啊。”
贾母心里其实有一杆秤的。
宝玉自小就被她接到身边来教养，不比贾瑔，是在赵氏身边长大的，撇开贾瑔天生奇才不说，单看他六岁前的教养，那是不比他兄长差什么的。
什么识字背书，甚则比他兄长还厉害些。
但其实，贾瑔的灵气是不比宝玉的，他能这么出彩，必然有这赵氏的功劳，可想而知，这赵氏教孩子自有一套本事，宝玉交给她未必不是好事。
何况，她疼宝玉是没错，可她也不想自己宠出来一个废物，否则将来百年之后，她有什么颜面去见贾家的祖先？
贾母点点头，半是胁迫的说：“我老了，难为你做了这些还愿意告诉我，只一条，不能伤了宝玉。”
唐陌一愣，怎么有点心酸呢？
唐陌一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感觉，只是说：“老夫人放心，媳妇怎么会苛待一个无辜的孩子呢？媳妇的孩儿经年不能回来，宝玉也就是媳妇的孩儿，怎会害她？”
贾母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毕竟比起王氏，赵氏虽然身份不足，但就是因为这样，贾瑔的身份一辈子也比不上宝玉，她在一天，贾瑔就别想盖过宝玉去。
她阖上眼睛，道：“你心里有数就很好，且去找了凤丫头，该问的问了，该交代的交代了，我也乏了，你且去吧。”
唐陌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贾母……是真的老了。
就像平常的祖母，年纪大了，就希望孩子们陪着她。
可是……可是……宝玉不可以啊，他是要继承贾政家业的人，虽然袭爵的必然不是宝玉，但是要能撑起贾政的期望，是绝对不可以被老人家宠着的。
她从来没想过贾瑔继承国公府，她的孩子，不管是做武将，或者只是入朝做个小官，甚至是去外地从知县做起，都好过一辈子困在国公府。
这不是他的全世界，他应该出去。
唐陌出去之后，扶着她的肚子只是冲鸳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走了。
她想她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瞬间觉得贾母心酸了。
她把她最疼爱的小孙儿带离了她身边，她怎么不伤心？可是积年的老人，她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做是对孩子对家族最好的，自然不能过分反驳。
她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就是当失去贾政，她被她的孩子接了出去独成一府，探春出嫁，贾瑔为官，她一个人……
满府那么大，就剩她一个人？
唐陌突然感受到肚子抽疼，才想到，她还有这个小调皮呢？！他至少还能陪她个十五年吧？不管男女，至少能陪她个十五年？届时，贾瑔的孩儿也该出生了，她就会被她的小孙儿陪着……
唐陌幽幽的叹了口气，且看吧，还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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